一,腐败与权力
如同自然界的腐烂总是同有机物有关一样,社会腐败总是同权力有关。简单地说,腐败是使用权力的副产品。当公共权力不是朝着有利于公共利益的方向,而是朝着有利于私利的方向使用时,腐败现象便会产生。
这里需要说明两点:第一,私利不只是指行使权力者的个人利益,也指他所隶属的集团利益。当他为之谋利的集团范围远远小于向他授权的公众范围时,这个集团的利益,就可以被定义为“私利”。只有当谋利范围等于授权范围时,对公共权利的使用才是正当的,才不产生腐败现象。当然也有这样的情况:权力行使者为了满足超出授权范围的更大利益,牺牲了授权公众的利益。例如,一个国家的领导人牺牲本国利益以谋求“人类利益”,就属此类情况。这种使用公共权力的方式,已超越正当的范围,而达到了正义的层次。不过这种情况常常掩藏着更大的危险:权力行使者借口更大范围或更长远的利益,牺牲公众的当前利益,冠冕堂皇地谋取一己私利。三年困难时期,一些地方的农民成批饿死,而当地领导人却谎报丰收,并调出粮食“救济”其他地方。这对于个人升迁固然有利,而对于群众则是灾难。这是由虚假正义堕落为真实腐败的例证。
第二,官场腐败与专制残暴不是一回事。腐败伴随着公共权力目标的丧失。当权者除了为自己谋取好处不知道运用权力要干什么;或者虽有朦胧的目标,却无法找到达到目标的手段。一个政权处于这种境地,既是腐败的结果,也是加速腐败的条件。当年,南宋政权面临着危机,但它对危机缺乏意识,或无力克服危机,只好偏安一隅,纵情淫乐。“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所以,腐败与无能是一对孪生子。残暴的政权则不然,暴君或暴君的“代用品”往往具有非凡的才能,并有过分强烈的政治目标。这种政权可以是腐败的,也可以是极其清廉的。众所周知,加尔文新教政权虽然残暴,但绝谈不上腐败。加尔文本人是一个言行一致的极端禁欲主义者。他的残暴是出于他对自己的上帝和“真理”的捍卫。
当然,残暴与腐败也有内在联系。一个残暴的政权如果不像秦王朝那样立即灭亡,就很容易衰变为腐败政权。残暴与腐败的一致性在于它们都起源于对权力的滥用。所不同的是,残暴几乎不给任何人带来利益,包括不给自己带来利益。它只是为了上帝、主、天国等一类抽象空洞的东西,或“崇高的原则”和“伟大的真理”,肆无忌惮地滥用权力,侵犯人类,牺牲一切。腐败则是朝着个人利益或小集团利益的方向滥用权力。这已经揭示了腐败的本质:腐败就是权力变质,就是公共权力蜕变为“私有权力”。权力的社会职能萎缩,侵吞社会财富的机能就会亢奋。这样,社会正常运行所需要的权力就发生空缺,权力由原来排除社会障碍的机制变成了障碍机制本身,这就如同吞噬细菌的巨噬细胞病变为吞噬健康细胞的癌细胞一样。社会正常运行受阻,会呈现一派混乱景象。
更糟的是,腐败会加剧全社会的“权力饥渴”症。公共权力变质所造成的空缺,需要新的权力来填补,还需要更多的权力来消除权力变质造成的消极后果。这讲的是权力的社会需求。个人对权力的需求更旺盛,因为在“以权谋私”成了社会风尚的情况下,获得了权力就有可能获得一切。结果就出现了一种矛盾现象:一方面,官位泛滥成灾,差不多全民皆官;另一方面,到处使人感到权力短缺,要干成任何重要的事情都缺乏必要的权力。这就是所谓有权的人越多,有用的权力就越少。用来谋私利的权力越是膨胀,谋公益的权力就越是短缺。正是因为腐败加刷“权力饥渴”,从而加剧官位泛滥,所以,腐败是加速的。
这就是人类社会面临的众多困境中的一个困境:既需要权力,又害怕权力;权力既组织社会,又损害社会。有些为人正直、感情冲动的思想家对一切权力大申挞伐,恨不得像扔掉脏衣服一样抛弃一切政府。但无论如何,无政府主义不是解决腐败问题的上策。在与腐败的长期斗争中,人类学会了一些更好的办法。虽然不能说已经摆脱困境,但毕竟找到了几味控制腐败病情的良药。
二,抑制腐败的三种机制
既然腐败产生于对权力的滥用,要抑制腐败,必须为权力的洪流修筑堤坝,对权力进行限制。有两类基本的限制方法被人类尝试过;一类是“在朝集团”(指统治集团)的自我约束,另一类是通过民众个人权力的发展,实现民众的自我防御或对当权者进行公共选择。第一类限制方法可以称之为权力的内部制约,记为Ii,第二类限制方法可以称之为权力的外部隔离或外部制衡,记为Ⅱo。考虑一下森林的现代防火措施,有助于我们理解权力的外部隔离对防止腐败的意义。连成一片的森林一旦起火,基本上无法抢救,直到全部森林烧成灰烬为止。宽阔的森林隔离带可以阻止火势无限蔓延。出于类似的考虑,人类在当权者与民众之间也筑起了宽阔的“防火”隔离带,使民众的个人权力不可侵犯。这就规定了权力使用的边界,为抑制和阻止无限滥用权力提供了可能性。
不难看出,Ii是传统社会抑制腐败的基本办法。由于传统社会的统治权力来源于征服或神授,而不是民授,不可能实行权力的外部隔离,只能诉诸在朝集团的自我约束。经过长期努力,Ii终于发展成为一套比较完备的官僚制度,特别是中国封建官僚制度,其精美与完善曾经举世钦羡。现代社会继承了官僚制度的若干基本原则和基本制约形式,但它创造的Ⅱo的制度形态——自由民主制度则是传统社会从未完整采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