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也是以康德的这一公民概念为前提来谈论“公民不服从”的。在“论公民不服从”一文中,阿伦特特别指出了公民不服从作为自由政治行动的公开性和非功利性特征,正是以此,公民不服从才能有效地区别于刑事犯罪,从而在现代宪政框架中取得合法性的辩护。因此,这种合法性不是法律内部的合法性,而是关于法律的合法性。这种意义上的“合法性”是对法律以及合法性的政治奠基。
“在逃避公众目光的刑事犯罪和理解法律、公开反抗的公民不服从之间,几无相似之处。一种是在公众面前公然违反法律,一种是私下行为,两者间的区别是如此明显,除非抱有成见或恶意,否则无法忽略。……一个普通违法者即使属于某个犯罪组织,也只为个人利益行事;他决不会受制于其他成员的一致同意,而只会屈服于执法部门的暴力。而公民不服从者虽然常常和多数人意见相反,却是以群体的名义、为群体的利益行事;他违抗法律和既有权威是出于根本的分歧,而不是因为他个人想搞出一个例外,干成一件坏事。”[20]
显然,阿伦特所谓公民不服从乃是康德意义上的理性的公开运用,而不是对其公民义务的出于理性之私人运用的推卸和抵抗。不服从的公民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恰恰是在把“额外的”责任添加到自己头上;不服从的公民不是在逃避义务,而是在履行法律之外的关于法的“义务”。在这里并没有康德所禁止的那种不服从。但是与康德的要求相比,这已经进入了现实的政治行动领域,于是所有越界、失序、暴力、犯罪乃至革命的可能性都已经纠缠进入作为纯粹政治理性建构的公民不服从概念之中了。
因此,虽然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康德为人们提出了一个几乎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履行的纯粹理性的理想要求:“可以争辩,随便争多少,随便争什么;但是必须服从!”在康德的完美逻辑里,这既是完全责尽义务的,又是百分之百自由的。完全的言论自由和彻底的服从,这二者看起来是矛盾的,但实际上却是非常合乎逻辑的,过于合乎逻辑的,纯粹合乎逻辑的。逻辑的焦点扭结在何谓启蒙,而何谓启蒙聚焦在何谓成熟。只要是成熟的经过启蒙的人,就是能够既自由又负责的公民。他的自由是服从的,他的服从是自由的。这是纯粹理性的过于完美的逻辑在实践领域的设定。
但是,这意味着:启蒙竟然是成为公民的前提?如果不经启蒙,一个“自然人”就不能成为公民?实际上,犹如何谓成熟的提问在康德思考中的缺失,何谓公民的问题同样没有得到更为本质的优先提问。事实上,何谓公民(citizen,πολιτης)决不是通过何谓启蒙来定义的;相反,何谓启蒙这个现代问题反倒必须通过何谓公民的古典政治哲学传统方才能够被提问出来,以及才能得到理解和回答。而这样一来,问题就不可能像康德所设想的那样完美了。事实上,康德所未能充分表达的经验的正是人间事物的非完美性。
七、重建伦理家园:在好人与好公民之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伴随着何谓公民的古典政治哲学问题而出现的,不是康德纯粹-实践理性所设定的自由与服从的完美结合,而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就困扰伦理学和政治哲学的做“好人”(goodman)和做“好公民”(goodcitizen)之间的两难。“只有在一个好的城邦,一个好人才可能成为好公民。”亚里士多德如是说。那么在一个像在纳粹的德国或者文革期间的中国这样的国家的这样的时期呢?一个好人应该怎么办呢?或者在康德的语境中,我们可以这样提问:如果不能满足“可以争辩,随便争多少,随便争什么”的条件——或者更糟糕的情形,任何人可以大鸣大放大字报,但绝非出于“理性的公开运用之目的”——,那么在这种条件下一个好人是否应该必须服从命令呢?做一个好公民在此条件下是什么意思呢?在此条件下,如果服从就不是好人,如果不服从就不是好公民。艾希曼服从,是一个好公民,好公民怎么是罪犯呢?艾希曼服从,是一个坏人。只有政治能说“这是一个坏人”,“这是我们的敌人”。
然而政治的问题在于:它是会错的,它是有风险的。你如何判定自己置身于其中的具体时刻正是伯尔所谓“拒绝服从命令属于高尚品德”的时刻?我们身处其中,我们“每天早晨看天气、吃早餐、然后情愿不情愿地去上班……”[21]日常生活何曾像天气那样昭示给我们时代的正义与否的消息?何况即使天气都是变化难测的,遑论人事?可见政治的决断并未能自恰其用,而是必须另有所依托。这依托诚然只能是伦理(ethos),只有伦理的历炼养成方才能够给予政治判断以明智(phronesis),使政治行动借以判断好坏和权衡时机。然而伦理在这里必须既区别于单纯的习惯和风俗,也必须区别于“道德意识/道德意志”。
所以,也许正是在这“每天看天气”的日常伦理生活中,有一种明智在默默地孕育着人的心灵,它叫做良知(con-science),又叫做常识(goodconscience,commonsense)。它是伦理的,也是道德的;它是群体的,也是个人的;它是社会的,也是心灵的;它是共(con-,common),也是知(science,sense);它是社会生活的共-知,也是个体心灵的自知;它是在日常习惯和传统礼俗中熏习出来的,它又不是无明业障的流转;它是常惺惺的自我省察和社会批判,它又不是深自悔过和吹毛求疵。它是泰然任之,但决非玩世不恭;它是一丝不苟,然而心宽体胖;它是目光如炬,然而宅心仁厚;它是“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论语·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