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纯思只能与纯有对立,而不能真正使它“明”起来;相反,纯有却为康德的物自身那样常扰乱人的思想;“有”对“思”有一种威胁性,纯有的观念对思想言,竟是一种病毒。人既是万物“多”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剩余者、多余者,万物却时时在吸收、吞噬着这个多余者。病是不可回避的,死对个人来说,也是不可避免的。个人(我)固然不能真的经验自己的死,但纯有的“暗”却时时提示着死的意味。康德对崇高的分析,揭示过这方面的问题,而当代西方经常可以遇到的那令人目眩的绘画、雕塑……,同样是这个纯有的提示者。冥思、玄想、幽思……固然为怪,为病,但亦还吸引着一部份人。哲学要真正摆脱这种玄思、冥想,还要作出相当的努力。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不能真的治好思想的病,而只能掩盖这种病,使那个病源──纯有、无限、大全等等在暗暗地滋长、繁殖、蔓延。
这样,保护、纵容玄思、冥想病的形而上学本身也成了一种思想的病,而常常受到批判。从康德到黑格尔都指出,那个大全、无限本不是某种特殊的什么,不是万有中的“一有”,而是一个思想,一个理念(观念),万物(万有)都是有限的、相对的,而唯有思想和理念,才是无限的、绝对的。特别是黑格尔,把那个原本是万有物质性的无限,转移到思想(理性)方面来,使得思想本身也复杂化、纷繁化和晦暗化起来,思想(理性)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明”起来的,所以黑格尔的哲学也是一种玄思──spekulativ,在拉丁文字源中有窥视、探视这类的意思,的确有点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的意味。我们看到,在某个方面来看,把纯有的无限转移到思想方面来,使思想有了这个无限的内容,一方面固然克服了把思想限制于形式的毛病,但却未曾在根本上克服形而上学,反而加深了形而上学,使思想的病更沉重起来。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论,使思想浓厚起来,自己也成了一个黑暗的深渊。
思想的疾病,似乎就出在那个无限、大全上,或者把“有”想成无限、大全,或者把“思”想成无限、大全,都是这个疾病的征兆。思想要健康起来,就得从天上回到地上,也从地下回到地上,回到这个我们现实生活的、我们工作劳动、我们日常谈论和我们经常思考的世界中来。“我”不是纯思,“世界”也不是纯有,我在世界中,世界和我都是具体的、实在的,在一种联结的关系之中。“我”是“Dasein”,“世界”也是“Dasein”。
海德格提出从“Dasein”来理解“人”,这是一个很好的贡献,但他以为“Dasein”就可以使“Sein”“明”起来,则未必能如所愿。单纯的“Sein”是不能“明”起来的,这一点,后来法国的勒维纳斯E.Levinas指出来了,他说得很有理,也很有真情实感。光“Sein”还不是“人”生活的世界,人的生活的世界要比“Sein”“多”出点什么来,要增加点什么,纯有才能转化为世界。增加的什么就是那个“Da”。有了“Da”,“Sein”才成了“Dasein”。所以,我们并不能说,人是“Dasein”,而世界是“Sein”;我们只能说,人是“Dasein”,世界也是“Dasein”。舍去那个“Da”,谈不到人及其世界。人是生活,什么样的生活,就有(是)什么样的人,而世界就正是生活。人是具体的,世界也是具体的,世界使人成为人,人也使世界成为世界。如果说,哲学为关于那个包括了人及其世界的“Dasein”的思想的话,那么哲学就不是本体论(ontology),而是具体论──对这个希腊字可稍加改动,成为“ontaology”,因为onta为on之复数形式。
从“Dasein”方面来考虑人,海氏做了不少有意义的工作,但从“Dasein”方面来看世界则比较弱一点。实际上,世界作为“Dasein”来看,使人想起胡塞尔的生活的世界,那个很是重要的“什么”(something)。世界由“什么”组成,而不是由那个单纯的“是”(有、存在)组成。“说”要说点什么,“是”也要是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