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西文化和美学的比较研究,我们已经有了许多成果。这些研究往往是局限在人文文化或艺术美学方面,很少触及世俗的审美文化方面;由此所得出的结论几乎已成为常识,譬如中国重在精神文明,西方重在物质文明;中国人审美强调对物质世界的超越,追求善的精神价值,诸如"比德"说之类,而西方审美强调对物质世界的反映,追求真的认识价值,诸如"模仿"说之类。笔者对此也曾深信不疑。但不久前因参与一个节庆课题的研究,深入考察一下,却发现中国人(笔者按:本文中特指汉族)的世俗审美文化倾向,恰恰与这一认识相悖逆,呈现出明显的物欲化特征。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传统美学研究的经院化局限,还是中国人审美特征原本具有雅俗两层皮的特征?笔者对此亦困惑多多。本文的探索就是从这种困惑切入的,如有误入歧途之处,敬请方家赐教。
一
我的困惑首先来自所谓"年味"的消失。自从1990年代物质供给丰富之后,城里人对"年"的兴趣越来越淡漠,所谓"年味"消失便年年都成为一个传媒话题。尽管政府和民间采取了种种补救措施,譬如组织庙会、燃放烟花等等,但随着禁放鞭炮措施的实施,城市中"年味"确实已荡然无存了,传统过年所带给人们的许多欢悦也的确体验不到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从表面上看,这是当代中国物质文明进步的结果。中国人传统过年的欢悦大半并不在"过"年本身,而源于"盼"年的渴求。在贫瘠且单调的物质生活条件下,既往人们所企盼的无非是借助传统民俗文化形式,使平素被克制压抑的吃、穿、玩、及亲亲、友友等前文化或文化欲求需求得到满足。年关临近,当这诸多欲求需求逐渐释放演化为紧张的渴求时,便使人们能从"过"年中体验这诸多渴求满足所带来的快感和欢愉,体验到属人的物质享受和躯体自由的审美愉悦。因此"年"所能给中国人带来的审美愉悦的"度",主要取决于平素人们对欲求压抑的"度",取决于人们对"年"渴求的"度"。只要"年"中含有人们所追求所渴求的内容,只要"年"能满足人们平素所无法实现的愿望,"年"就是幸福的。杨白劳二尺红头绳,大春的两斤白面,给喜儿带来的"年"的欢乐,是我们今天绝大多数人所永远无法享受到甚至终生难以体验的。即使《白毛女》音乐在年三十给人们带来的欢乐,也是"后"文革时代青年所难以理解的。而今天,当吃穿等物欲需求基本满足后,"年"与非"年"之间,早已没有了落差;再加上亲情纽结在现代城市中已越来越松驰,电话拜年的兴起,更把日趋形式化的亲情"网"彻底"解构",将传统意义上的"拜年"彻底终结。因此,对现代城市人来说,"年"能给他们带来新鲜刺激、体验自由欢乐的传统娱乐形式,大约唯有放鞭炮这一项了。喜悦是属于孩子们的,它所传播出的节庆气氛却是全民的。但对于现代文明来说,它的致命弊端却使它难免被"革命"的"命运"。而随着鞭炮声的消失,"年味"便似乎注定要消失了。
以上所论取自笔者多年前的一篇随笔,其中所持观点与国内许多学者雷同,总之,"年味"的消失似乎是我们为物质文明进步所必然要付出的精神代价。那么,事情是否真是这样呢?当我换一个角度思索时,困惑便产生了:我们中国人刚刚解决温饱、步入小康,根据这样的规律,西方发达国家里的各种"节味"岂不早就统统消失了吗?他们还过那门子节呢?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西方国家的宗教和民俗节庆,不仅数量比我们的多,而且过节的质量也明显比我们高。笔者曾参加过慕尼黑啤酒节,身穿民族服装的巴伐利亚人载歌载舞花车游行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哪种写在每个人脸上的节日欢乐,在国内节庆中是很难读到的。啤酒节里主题当然是喝啤酒,但人们显然不是为了啤酒而去的。手持大杯啤酒的人们溶于共同的节庆气氛中,陌生人之间相互祝福着,共同歌唱着,十多万人从上午一直狂欢到下午,啤酒只是承载节日情感的媒介而已。笔者所在的青岛市也年年举办啤酒节,但人们去啤酒节喝啤酒,似乎就是进大餐馆聚会,点上各种菜肴,吃完喝完便离去。啤酒城内虽然很热闹,但却没有那种"写在脸上"的欢乐,陌生人之间依然陌生。曾见过电视报道,欧洲人每年"除夕",都有狂欢活动,数万人聚集在一起,当新年钟声敲响时,人们都非常激动,大家彼此拥抱、亲吻,一起欢呼新的一年来临,体验着节日的快乐。此种迎新活动,我所在的城市也曾搞过,在倒计时读秒时,人们也在欢呼,但欢呼完了,便立马各自回家了。一路上众多市民默默无言,而且事后都在抱怨:没意思,不热闹等等。原来,许多人出来只是看热闹,期望从别人哪里获得欢乐,而自己却体验不到这种欢乐。
由此,我便想到了,所谓"年味"的消失,与物质文明进步似乎并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与我们特殊的世俗审美文化传统相关。中国人似乎从来就没有西方人那样脱离物质、脱离社会纯个体精神解放的审美文化传统,而总是把节庆文化活动与物质享受联系在一起。这些物质享受也并不是像圣餐那样只是象征性的(感恩节在美国是例外,火鸡是节的主体),而是构成节庆的主体,构成节庆的目的。无论是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还是正月十五吃元宵,都是实实在在的吃。春节穿新衣,也是表里全新、上下全新,假如没有一套新衣便似乎有些对不起"年"的意思。当然,中国人也有玩的内容,如端午节赛龙舟、元宵节舞龙灯以及春节放鞭炮等等。但这些娱乐活动,也大都是在游戏层次上,给人们带来躯体刺激与人身自由的快感。而一旦离开这些物质享乐内容,中国人便似乎很难体验到节日的精神快乐。这便是中国世俗审美文化的物欲化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