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传奇开场考源(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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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开场与家门

通过李渔的论述可以看出,开场和家门应是两个不同的范畴,简言之即开场包括家门。但在事实上,我们今天是把二者完全等同了的。比如对此术语的解释:“明清传奇称开场第一出为‘家门’,也称‘副末开场’。如《荆钗记·家门》即是《荆钗记》的第一出。内容一般为一曲一词,概述作剧用意及剧本情节,起‘提纲’的作用。”27这段话的问题首先是不明白在花部地方戏涌现之前,副末开场一直只是有关开场的众多说法之一,不足以作为代表性说法特意提出,否则即是以偏概全。其次,具体到开场的格式,一般确实为一曲一词,第一首词表明作者的创作意图、戏曲主张、志趣和抱负等,这其实是李渔所说的“西江月、蝶恋花之类,总无成格,听人拈取。此曲向来不切本题,只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作戏诸套语”,第二首词才是所谓家门,所以李渔说前一首词“将本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后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是暗说,后是明说。暗说似破题,明说似承题”,并指出当时演场已经出现这样的情况“今之梨园,皆略去前词,只就家门说起,止图省力,埋没作者一段深心”。这段话对于我们今天认识开场还是很有价值的,此处仅就名称来说,可知“开场”是更为准确的叫法。

李渔的话中也提到了开场的来源,即认为这一仪式系由杂剧冒头的“正名”、“楔子”增出家门一段而成,很显然,他也把南戏、传奇看成了杂剧的后裔,以今观之颇为无稽。他又有这样一句“开场:开场数语,谓之‘家门’”,而我们知道,金院本中也有“家门“一类表演。二者之间有何联系呢?其实,正如“冲撞引首”不是“开场引首”一样,金院本的家门也和开场家门没有渊源。金院本中,“家门”归于打略栓搐一类中,记有如下类别:和尚家门,先生家门,秀才家门,列良家门,禾下家门,大夫家门,卒子家门,良头家门,邦老家门,都子家门,孤下家门,司吏家门,忤作行家门,撅徕家门。徐扶明先生认为,这里家门乃是演员扮演人物类型的名称。不论扮演哪类家门,都各自有一些特定的节目和表演程式。28显然不具有仪式性,也和开场没有关系。胡忌先生在研究了金院本冲撞引首后,结合《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崔张引首”的内容与作用,又比较《张协状元》诸宫调介绍张协故事的作用后认为,“引首“用在戏剧中,总是引起开场的意思。关于这一说法还可以由宋杂剧中所谓“艳段”的材料来分析。吴自牧在《梦梁录》云:“杂剧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艳”或作“焰”,犹火之初焰,故亦称“艳段”为“焰段”。天都外臣《水浒传序》云:“以妖异之语,引子其首以为艳。”可见“艳”亦即“引首”,金院本中有“冲撞引首”。由此,可相信”冲撞引首“即是以冲撞来引作开场的含义。29不过,即使我们不否定冲撞引首能够引起开场,它所引起的是什么开场呢?是北杂剧。而我们知道,直到明代,北杂剧的演出还是穿插伎艺性表演的:

南都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乐器用筝、蓁、琵琶、三弦子、拍板。若大席,则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中间摄以垫圈、舞观音、或百丈旗,或跳队子。后乃变而尽用南唱,歌者只用一小拍板,或以扇子代之,间有用鼓板者。30

所以,本文仅能断定“冲撞引首”是一种伎艺性的段数表演,却无法将其与南戏开场联系起来。康保成先生认为“冲撞引首”为牵引木偶之意,31可备一说。金院本之后,虽然元杂剧中也使用家门这一术语,但他指的是剧中人物自报家门,也不是开场-家门。

根据李渔的记载可知,开场和家门很明显的不是一回事,按他的记载来看,完整的开场形式是“开场诗词”与“家门诗词”二者的结合。根据南戏传奇剧本的开场内容来看,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比如以下所罗列的剧本:《观世音香山修行记》、《李十郎紫箫记》、《张巡许远双忠记》、《裴淑英断发记》、《玉茗堂批评续西厢升仙记》、《裴度香山还带记》、《孔夫子麒麟记》、《东方朔投桃记》、《重定赵氏孤儿》、《修文记》、《红拂记》、《量江记》、惊鸿记》、《青袍记》、《祝发记》等,都在第一首诗词后与后台问答,引出剧目名称后,往往有类似这样的一句话:“小子略道家门,便见戏文大意。”则下一首诗词便是介绍剧情大意。

可以完全肯定的说,开场和家门确是两个不同的范畴,简言之即开场包括家门。仅就名称来说,可知“开场”是更为准确的叫法。不过,以《六十种曲》为例,在剧本中我们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况:除《邯郸记》、《南柯记》等六剧不合规范格式外,有三十三剧基本上是一曲一词一首下场诗,简称为甲类;另二十一剧仅有介绍剧情大意的一首词曲和一首下场诗,设称为乙类。甲类合于李渔所言的“开场”定义,乙类则应当是李渔所谓的“家门”了。但在实际上,除去文人机心自使、故弄玄虚的那些开场称呼外,32甲类直接使用了“家门”或间接以“家门始末”、“家门始终”、“家门大意”等命名第一出的有十五个,几乎是三十三剧的一半;使用“开场”甚至“开宗”的只有八个。乙类则接近开场含义与家门含义的的剧本数量基本相当,都是七个左右。这就是说,实际情况与李渔对“家门”、“开场”所下定义有很大矛盾,我们该怎样看待这一现象呢?首先,理论的总结概括往往落后于实践活动,因此,李渔的说法虽然晚于《六十种曲》的刊行年代,但却无疑是可以采信的说法,也是我们今天对术语命名的文献依据;其次,它提示我们,对开场的源头之探索不应该限定于某一种艺术种类的范围。开场与家门的不同含义以及在理论概括之前混沌不分的运用表明,说唱艺术对情节大意的概括和歌舞杂剧表演的致语念诵都与开场形式密切有关,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而通过对开场源头的考察研究,将从根本上解决开场与家门何者在先的问题,这又会促进和加深我们对于开场源头的认识。

首先,根据开场形式所受说唱、歌舞的两类艺术类型的影响来看,在成熟的、敷演故事的南戏形成之前,开场的形式就与技艺表演的开端密不可分,只不过北剧形成之前是简单的“引”,用于引导脚色出场而无仪式性的念诵;而由《张协状元》可以看出,南戏最初的开场有舞蹈、有唱念,形式繁复,家门尚未出现,但自《错立身》、《小孙屠》开始已有家门,《小孙屠》还是最早的规范的家门开场俱全的形式。其次,由二者的定义可知开场是仪式性的表演,而家门是敷演故事的戏曲成熟后,用作对于剧情的提示。如果说开场念诵的内容有与舞蹈特色相一致的抒情色彩,家门则以明显的叙事特征更多的体现出说唱的影响。毫无疑问,家门的出现要晚于开场。因此,在明清传奇中出现的关于开场的称呼中,所谓“敷演家门”要晚于“开场”。

注释:

1《周礼·春官》载有瞽人为民间妇女“诵诗,道正事”之举。陈汝衡先生认为这表明“瞽人讽诵有韵的诗篇而外,还能讲故事给妇女听。”见陈汝衡《说书史话》,中国曲艺出版社,1985年,页9。

2《荀子·成相》首章为:“请成相,世之殃。愚訚愚訚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卢文弨断此为“后世弹词之祖。”康保成先生也推测《成相》就是最早的连厢词。见康保成《傩戏艺术源流》,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页168。

3向达:《唐代俗讲考》,转引自周绍良、白化文《敦煌变文论文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页49。

4孙楷第:《沧州集》,中华书局,1965年,页3。

5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页186。

6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页1160。

7田青:《有关俗讲的两份资料》,《中国音乐学》1995年第六期,页60。

8据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宋元说话及其话本的时代考辨”,下卷页131,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

9刘永济:《宋代歌舞剧曲录要》,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页1。

10卢前:《中国戏剧概论》,世界书局,1936年,页22。

11(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商务印书馆,1959年,页192。

12 《笔记小说大观》第九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出版,1983,页150。有关致语的具体形式,我们还可以从苏东坡“兴龙节集英殿宴乐语”数段中以见一斑:

勾小儿队 鱼龙奏技,毕陈诡异之观;髫龀成童,各效回旋之妙。嘉其尚幼,有此良心,仰奉辰慈。教坊小儿入队!

勾杂剧 金奏鏗纯,既度九韶之曲;霓裳合散,又陈八侑之仪。舞缀暂停,优伶间作,再调丝竹,杂剧来欤!

放小儿队 游童率舞,逐物性之熙怡;小技毕陈,识天颜之广大。清歌既阕,叠鼓频催,再拜天街,相将归去。

勾女童队 垂鬟在侧,敛袂稍前。岂知北里之微,敢献南山之寿。霓旌坌集,金奏方谐,上奏威严,两军女童入队!

问女童队 掺挝屡作,旌夏前临,顾游女之何能,造彤庭而献技。欲知来意,宜悉奏陈。

勾杂剧 清静自化,虽莫测于宸心;谈笑杂陈示俛同于众乐。金丝再举,杂剧来欤!

放女童队 分庭久立,渐移爱日之阴;振袂再成,曲尽遗风之态。龙搂却望,鼍鼓频催。再拜天阶,相将归去。

13胡忌:《宋金杂剧考》,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页242-244。

14孙楷第:《元曲新考·开》,《也是园古今杂剧考》,上杂出版社,1953年,页379。

15黄天骥:《从“引戏”到“冲末”》,《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85年第5期。

16康保成:《傩戏艺术源流》,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页145。

17徐扶明:《试论明清传奇副末开场》,赵景深主编《中国古典小说戏曲论集》(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8徐渭:《南词叙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册三,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页246。

19参康保成《傩戏艺术源流》第四章“从‘沿门逐疫’到‘副末开场’”。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

20徐渭:《南词叙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册三,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页246。

21关于说唱对于杂剧演出形态及其形成的关系,可参看康保成《从敷演佛经到敷演戏曲》一文,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国学研究》第十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页135-166。

22《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页820。

23《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页822。

24李渔:《闲情偶寄》卷三。《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册七,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页64-67。

25洛地:《戏曲与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页127。

26杨鹤年:《元杂剧人物的出场和“冲末”》,《中华文史论从》第18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另参解玉峰《北杂剧“冲末”辩释》,《中华文史论从》第6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27《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页821。

28徐扶明:《试论明清传奇副末开场》,赵景深主编《中国古典小说戏曲论集》(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9胡忌:《宋金杂剧考》,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页246。

30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九“戏剧”,中华书局,1987年,页303。

31康保成:《傩戏艺术源流》,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页145。

32今天我们打开剧本,可以见到本来只是一种仪式的开场,表现于文本上就是“标引”、“标目”、“标题”、“提纲”、“提世”、“提宗”、“开宗”、“开演”、“叙传”、“荟指”、“统略”、“传奇大意”、“传奇纲领”、“梨园鼓吹”等等,争奇斗艳,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