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男性的挪用
中国男性评论家对女性艺术的评论,总是以几种强有力的方式来强化性别等级。1998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世纪·女性”展中展出的均为女性艺术作品,有七十位女性艺术家参加了该展。然而,在这值得称道的努力中,女性艺术家仍旧是作为特殊艺术群,永远带有“女性”印记的艺术家。将女性艺术家置于她们自己的展览空间,而不是进一步将她们归于艺术展览,这就使得策划人贾方舟可以在该展目录的前言里概括出“女性艺术的基本特征”,但这种“概括”,却从不曾用来描述不带印记的男性艺术。在这个“女性艺术的基本特征”一览表中,他声称:女性艺术着重于“艺术感性特征”,充满“孩童般的幻想”,表示出“对于政治、历史、哲学的大主题缺乏兴趣”,仍然“对男性的世界普遍缺少兴趣”。16)这种对女性艺术的描述,将其限制在一个内部世界中,维护了一个性别差异的社会建构。在这个建构里,男人,而不是女人,才可以参与到政治、历史、哲学的“成人”知识领域中来。另一位评论家黄笃,在对中国女性艺术家和西方女性艺术家进行比较时,更进一步将该种“概括”复杂化:“女艺术家虽然没有西方‘女权主义’艺术家那样强烈的政治意识,但她们表现出了独立的个人判断,以艺术阐述了其特有的感受和对艺术问题的看法。”17)根据黄的论断,中国女性艺术家,不同于西方女性艺术家,是被如贾方舟所“概括”的那些特质所限制。他们对有关性别和女性艺术家意识的假设,使得男性艺术家更有力地向前迈进了一步,即,挪用女性身体、女性美学、一种女性话语。这种挪用,首先允许男性艺术家可以利用“女性的”服务于自己的目的,同时令女性艺术消失殆尽(特别是从国际舞台上)。
在我对若干件男性艺术家的作品进行分析之前,我想借高铭潞在“从里到外”展的研讨会上,对曹涌一幅画作所做的令人不安的解说作为我讨论的框架。在曹涌的《时代,妇女,环境》系列画的第一幅,你会看到:画的两侧站着两排上身裸露,下身穿着一条三角裤,脚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她们头发竖起,克隆的双乳,一个膝盖弯曲着。而画的中心则站着一个似鼠般的巨大黑兽,此兽戴一副眼镜,两腿直立于五星的光环之下。高名潞在对“从里到外”展览所做的介绍里,曾用幻灯来展示该画,并解释了为什么西方观众有可能误解它的意思。高说,很多西方观众把这幅画视为厌恶女性者的作品。然而,高提出,画中的性权利机制,应被理解为对中国政府的批评,女性身体代表了社会现代化效应,而巨兽则代表国家的腐败。尽管高没有提到他的解释会赋予国家以性别,鉴于一群老鼠从巨兽身体下部的一个红洞爬出,就使得这一点显得十分突出。在他的解释里,女性身体被用作批评跨国资本主义和政权腐败的战场,而男性则轻便地从令人不快的画作中退了出来。他的解释,有效地再造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中国男性主义话语,一种被文学界的中国女性主义者批判的话语。
当代学者孟悦和戴锦华分析道,在传统文学里,男性建构中的女性形象只是男性“表达、编造他们自己欲望的一种方式,这种欲望,严格地说,并不是性欲,而是一种把女性物品化和占有女性的欲望,以及欲望的权力。”18)温迪·拉尔森(WendyLarson)把男权主义对女性声音的运用视为男性作家用来描写自身受害的方式。
……女性的这一地位,被用来象征和比喻男性作家所处的境况,那些曾经有权或可以有权、但因政治原因而失去权力的男性经受的一种苦难……女性的角色被喻为没有权力的男性,同时,真正的女性也被排除在文学和历史记载之外。19)
这种控制和想象女性的技巧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与“五四”时期新生的中国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相抵触的。在这一时期,由男性发起的女性主义常常把女性身体与国家等同起来:从孔子的家长制中解放出来,被入侵的日本人强暴,受封建势力压迫。20)现在,将这些文学分析扩展到视觉作品领域,定居海外的策划人高铭潞对曹涌画作的分析或许可做如下解读:曹涌用女性身体象征腐败政府的影响,用雌性动物象征政府对男性占有女性这一欲望的压制。二者一起象征,曹作为新时期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无权,他来自中国,但在那儿,他的作品却没有观众。
艺术家余友涵和吕胜中都曾参加过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其后,他们的作品又被收进“一九八九年后的中国新艺术”展。在他们的作品中,两人都挪用了女性民间美学,但他们的目的,显然与平常从事这种艺术形式创作的女性截然不同。余友涵的《毛主席与韶山农民谈心》是“政治波普”这一形式的代表,其作品来自文革时期广泛传播的一幅照片。然而,余将一种明亮的彩色花样图形覆盖于画中的人物、地面、墙壁之上,而该图形则是典型的为农村妇女所喜爱的装饰花样。粉色和灰色的小花甚至悄悄爬到了毛的白色衬衣上。艺术家将这幅毛泽东画像与这些装饰图案结合在一起,旨在讽刺毛提出的“向农民学习”。余友涵并不是像政府鼓励的那样,在认真收集民歌、绘画、习俗,而是讽刺地引用了“民间”,以女性民间特色,以嘲弄式的模仿创造高雅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