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黄土文学;文学流派;当代陕西作家群
在中国西北地区东部,黄河西岸,有一片雄浑神奇、历史文化积淀深厚的黄土地,这便是秦岭以北的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
20世纪中期以来,一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文人,宗教般虔诚地挖掘、体验、记录着这里的人文历史和时代变迁。他们中的佼佼者,用心血甚至生命先后创造出一部部足以存史传世的史诗巨著,并以绝对优势入驻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殿堂。他们是柳青、路遥、陈忠实……
比较他们的生活道路和创作实践,不难发现他们在创作题材、艺术风格、审美追求、表现方法等方面,都有着太多的相同或相似,有许多方面甚至是师徒传承。如果从流派学角度考察,他们无疑属于同一流派,因为他们把黄土地上的人文历史、时代变迁作为创作主题和终极目标。他们身上有秦人般的狠劲、憨劲和倔劲,像农人种地般写作,他们的作品也像黄土似的厚重、大气和本色。所以,这一流派理应为“黄土文学流派”。
一、黄土文学流派的发端和形成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是黄土文学的创始人,他和他的史诗巨著《创业史》,为黄土文学流派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对于《创业史》价值的评价,随着时代的变迁,评论界先后有过争论,但都没有否定这部作品高超的思想艺术价值和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一致的看法是:《创业史》虽然有历史的、时代的局限性,但是它仍然是一部反映我国农村互助合作化运动的“史诗性”著作,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名列首位。“它概括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它在现实感和历史感的高度结合方面,它的史诗效果,无疑把我们那个时期的文学作品引向了一个新的水平,的确可以说是革命现实主义的重大胜利。”[1]
不仅如此,柳青的“文学是愚人的事业”、“三个学校”(即生活的学校、政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六十年一个单元”等艺术主张和创作实践以及丰厚的文艺美学理论,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意义和影响是巨大的、长期的。在中国作协工作了近半个世纪的涂光群先生在回忆柳青时写道:“我曾当面聆听柳青说他的《创业史》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的具体构思,今天我仍能具体地感知它的‘局限性’……,但我仍然高度评价《创业史》第一部,它是一部历史地探索了中国农民心态变化的无法抹去的作品。可以说,没有《创业史》,便没有浩然等众多作家反映农村生活的长卷,没有今天陕西写农村的作家大军……。”[2]398“柳青是属于那种热爱生活、热爱人民,对文学创作事业如醉如痴、怀有伟大抱负的作家,柳青作为人和作家的影响将会长期存在下去。”[2]340
柳青对于陕西文学的贡献,为评论界一致认可。他不仅填补了陕西乃至西北地区自明清至新中国成立以来漫长历史上文学的空白,而且启蒙、影响了众多的文学后来者。陕籍文学博士李建军认为:“陕西是当代有影响的作家最多的一个省份。其中柳青对陕西作家的影响最为巨大,他至少影响了陈忠实、路遥这一代人的创作。他长期在农村生活和写作,写普通的农民,写渭河平原上五月阳光下的蒲公英。这让那些有志于从事文学创作的农村青年觉得亲切而熟悉,消除了他们对于创作的神秘感,增强了他们像柳青一样通过长期努力,把自己熟悉的人物和生活写入小说的信心。柳青也通过各种方式,向青年人介绍自己的创作经验,甚至还亲自给陈忠实密密麻麻地改过一篇小说稿子。其实,即使不这样做,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影响。陕西的作家如路遥、陈忠实,几乎都是通过反复阅读、揣摩《创业史》来学习写作的。从某种程度上讲,没有柳青,就不会有陈忠实、路遥这一代作家,至少,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他们肯定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要经过更多的摸索。”[3]356他把这种“连续的代际传承和健康的代际影响”[3]355归结为陕西作家的优势之一。所以说,黄土文学流派发轫于《创业史》发表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柳青是黄土文学流派的创始人、奠基者。
柳青对后来者的影响,我们先从路遥谈起,这条英雄的陕北汉子,他的艺术成就,他为文学“殉道”的精神,他对读者长久的影响力……他的一切,我们不必多说。上世纪80年代,他“暴发性”的创作,对当时陕西文坛的冲击力是不言而喻的。《平凡的世界》的成功使陕西作家们整整沉思了几年,几年后的陕西文坛以集束式的暴发力长驱“东征”,取得了空前的辉煌。他的直面苦难、激人奋进的人生系列:《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平凡的世界》,几乎影响了整整一代人。而今,这位英雄已离去十多年了,据多次调查,《平凡的世界》仍然是现在大学生们最喜爱的图书之一。
可是,《平凡的世界》在发表之初,却没有引起评论界的足够重视,认为它落后于文学潮流,不合时宜,很“土”,很“笨”。然而正是这“土”和“笨”却获得了成功,成为西北地区首部“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这成功也正是对柳青精神的坚守和继承。人们应该还记得《人生》中“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那段著名的题记吧,这是柳青《创业史》第十五章开头的一段话,这一章节写的就是深爱着梁生宝的徐改霞,在进城当工人还是留下来与心上人成家“干大事”的人生十字路口矛盾、徘徊的心理斗争过程。可以说,正是《创业史》的这一条线索直接启迪了《人生》的构思。那么,《平凡的世界》呢?路遥写到:
坦率地说,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是健在的秦兆阳。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为我的文学“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触过多次。《创业史》第二部在《延河》发表时,我还做过他的责任编辑。每次见到他,他都海阔天空地给我讲许多独到的见解。我细心地研究过他的著作、他的言论和他本人的一举一动。他帮助我提升了一个作家所必备的精神素质。……《人生》、《平凡的世界》这两部作品正是我给柳青和秦兆阳两位导师交出的一份答卷。[4]340
在现当代中国的长篇小说中,……我比较重视柳青的《创业史》,……这次,我在中国的长卷作品中重点研读《红楼梦》和《创业史》,这是我第三次阅读《红楼梦》,第七次阅读《创业史》。[4]324
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4]562
正是路遥对柳青的继承,使他取得了《人生》、《平凡的世界》的成功。当然,路遥不但有继承,还有突破,他的题材已不是柳青固定一地的农村而是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人生,他的现实主义也从革命回归传统,由封闭走向开放,但作品实质上仍是史诗风格的农村现实生活题材。这时期,具有共同创作追求和艺术风格的邹志安、陈忠实等陕西第二代作家已走向成熟,形成队伍,所以,黄土文学流派于上世纪80年代末初具雏形。
柳青对陈忠实的影响则比较特殊,分前期和后期,即继承模仿和突破超越的过程。这个过程从他的作品和文论、谈话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陈忠实从一个痴爱文学的青少年,到成为在国内外有巨大影响的作家,走过了一条艰难而漫长的道路。1959年,他在西安市18中学读初三的时候,就是一个柳青迷。当时柳青的《创业史》第一部还叫《稻季风波》,《延河》杂志每期刊登两章,他准时花两毛钱到邮局买一本《延河》,这两毛来钱当时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年轻时的陈忠实对《创业史》的深爱之情超过了他当时读过的一切文学作品,原因就在于柳青对关中农村风光和农民生活的描写之真实超过了当时他能看到的一切文学作品。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谈不上更多的文艺分析,主要是真实可信,柳青笔下的人物都能在他周围找到影子,这就够了。从《创业史》在20世纪60年代出版到70年代初,他先后买过7本,到文革上“五七”干校时,他背包里除了“毛选”,就是一本《创业史》。
因为特别喜欢柳青的《创业史》和散文特写,在他初期的创作中也就难免模仿、学习。“在众多作家里头,柳青对我的影响应该说是最重要的。这有种种因素,包括我对他作品的喜欢,我对他本人的喜欢,等等,所以我最初在‘文革’中间写了四个短篇后,人们为什么喊我为‘小柳青’,主要就是我那些小说的味道像柳青,包括文字的味道像柳青,柳青对当时我的文字的影响,句式的影响都是存在的。”[5]426可以说,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陈忠实的作品从语言习惯到艺术品位都还没有离开柳青的影响。他于1984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初夏》,使人感到“像《创业史》,连一些人物都像”[6]。
其实,在柳青生前,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个人交往,“像柳青这位我十分尊敬的作家,在他生前,我一直没有勇气去拜访,尽管我是他的崇拜者”[7]。直到70年代初期的一次作者座谈会上,陈忠实才第一次见到柳青,并在后来看到过柳青生前给他密密麻麻改过的一篇小说稿子。但对于柳青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为一代作家的形象是肯定的,尤其尊敬他在“文革”这个畸形年代中表现出来的人格力量。在1996年柳青80周年诞辰的祭词中,陈忠实以省作协主席的名义,重申柳青对作家所从事的创造性劳动的独到见解:“文学是愚人的事业”,“作家是六十年为一个单元”。他认为,柳青的“愚人”精神和应该把创作作为终生事业的见解对作家们具有最基本的警示意义。
陈忠实对于柳青的“突破”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已经从更广泛的学习和自己的艺术实践中愈来愈清晰地认识到,一个在艺术上亦步亦趋的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风姿,“如果你不摆脱这个影响,你就永远走不出别人的阴影,包括思想的阴影和艺术的阴影;你就不能够形成你自己,就发不出自己独特的声音来”[5]426。必须尽早甩开崇拜者那只无形的手,才能走好自己的路。从他的中篇小说《梆子老太》(1984年)、《蓝袍先生》(1985年)、《四妹子》(1986年)明显看出了突破,即从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深度,人物塑造从“性格说”转入“文化心理结构说”了。直到1992年,他准备了两年,苦熬了四载的“枕头工程”《白鹿原》问世后,才完成了对柳青也是对自己某种意义上的超越。
关于《白鹿原》的成就,亦不必更多评说。1993年1月18日,人民文学出版社终审人何启治签述了这样的审读意见:“这是一部显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现实主义巨著。作品恢弘的规模,严谨的结构,深邃的思想,真实的力量和精细的人物刻画,使它在当代小说林中成为大气磅礴的作品,有永久艺术魅力的作品。应作重点书处理。”[8]它一出世便引起文坛多年罕见的轰动效应,“被誉为‘一代奇书’、‘放至欧亚,虽巴尔扎克、斯汤达尔,未肯轻让’(范曾语)的巨著,是‘比之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并不逊色’(梁亮语)的大作品”[8]。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这部位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首部的史诗《白鹿原》以他那惊人的真实感、厚重的历史感,典型的人物形象塑造和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色,仍处于巅峰地位。
是的,陈忠实以他的《白鹿原》突破、超越了柳青,取得了成功。但是,“突破”也罢,“超越”也罢,他仍是以社会生活——历史文化的角度叙写了黄土地上的“那一群人”心灵的时代变迁史,仍未超出农村题材、现实主义的范畴。“《白鹿原》是现实主义的创作,在我来说,不可能一夜之间从现实主义一步跳到现代主义的宇航器上。”[9]
从柳青的《创业史》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再到陈忠实的《白鹿原》(当然,也还有更多的同时代陕西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两代作家,三十余载的耕耘,收获了三部史诗,筑构了三座里程碑。
于是,黄土文学流派在影响传承和突破发展中,在艺术风格个性与共性的结合统一中,终于形成了。
二、从比较中看黄土文学派的共性特色
流派究竟是什么?概而言之,就是思想认识、创作特点、艺术风格和审美情趣等大致相近或相似的创作群体。“这个创作群体是充满动态的,始终是一个张扬艺术个性和默契艺术共性的美学流程。”[10]48流派的形成方式、内涵意义、艺术形态、规模时限等虽然多样,但都必须以其作家群的创作特点和艺术风格的大致相同或相似为基础。流派的主要标准是艺术风格的趋同性或相似性。那么,黄土文学派的共同特色是什么?让我们从比较中进行分析。
1.黄土文学流派与“山药蛋”派
众所周知,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出现过两个大的文学流派,即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和以孙犁为代表的“白洋淀”派。其中“白洋淀”派以挖掘、表现生活中的“美”和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为主要特征,与我们的黄土派区别明显。但长期以来,评论界却因地缘关系较近、创作题材、艺术手法类似等原因,把陕西写农村题材的作家与“山药蛋”派相混淆,如席扬、段登捷在《文化整合中的传统创化——试论“山药蛋审美”在解放区及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意义》中写到:“由‘问题’来强化艺术视觉,捕捉创作灵感,酝酿结构秩序,被许多作家使用。以反映现实的题材创作为最,《创业史》堪称代表。”[11]周迪荪1981年在《由“山药蛋”派的寿命所想到的》一文中以陈忠实为例:“难怪有人说陕西青年作家陈忠实写农村题材的作品与当前某些流行作品相比,是质朴有余而绮丽不足,显得‘土气’”。[12]这些均将柳青和早期的陈忠实看做是“山药蛋”派在山西以外的影响和延伸。
从表面现象看,柳青和赵树理的确有许多相同点:一是他们都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前后踏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是中国共产党自己培养出来的第一代作家,是《讲话》精神的首批忠实实践者;二是建国初期都回到自己的家乡长期扎根某一地区和农村,立志农村题材创作;三是作品都反映了当时社会实践中遇到的“问题”,并且都写了“中间人物”……如此多的相似、巧合,难怪论者把他们归于同一流派。但是,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比较其艺术风格和创作特点,他们是有质的不同的。
第一,“山药蛋”派以短篇小说为主,作品量大,时事性强,注重文艺的宣传教育作用。所以,存在着反映农村生活面不够广阔,内容不够充实的缺陷,在表现形式上照顾故事性,有重事轻人的现象,人物缺少实在的内心流程,缺乏深度和立体感,更缺少形象高大的典型人物。黄土文学流派作家们的共同点是“产量不高”,但都厚积薄发,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由短篇起步,中篇练笔,不惜一生心血铸造长篇巨制,并将独特的、血肉丰满的民间英雄塑入中国当代文学殿堂。《创业史》原计划写四部,虽然只完成了不到一半,仅第一部就已令人惊叹不已;《平凡的世界》煌煌三部,百万余字,用生命铸就;陈忠实的《白鹿原》不仅可以是“枕头工程”,而且是“中国文学在二十世纪后半个世纪最重要的收获”。[3]359他们成功地塑造了梁生宝、高增福、孙少安、孙少平、白嘉轩、朱先生等等一连串血肉丰满、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如果把“山药蛋”派的作品比做小米稀饭、馒头咸菜,可口的“小快餐”,那么黄土文学流派的作品则无疑是鸡、鸭、鱼、肉丰盛的“大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