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卷十七陆机《文赋》云:“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
“中区”一词,历来解释不同。张铣曰:“中区,中都也。” (《六臣注文选》卷十七,《四部丛刊》影南宋刊建州本) 《六臣注文选》里看不到李善对“中区”的解释,尤刻本李善注《文选》则多出“中区,区中也” (1974年中华书局影北图藏南宋淳熙八年尤袤刻本) 一句解释。这句话未必是李善注的原貌,据傅刚师的研究,“尤刻本不能代表单李善注本,不管它是否从六臣本中抄出,都不能用来对单李善注本下结论” (见傅著《〈文选〉版本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页) 。但我们可以从别处得到李善对“中区”一词的认识,《文选》卷三十谢玄晖《始出尚书省》云:“还睹司隶章,复见东都礼。中区咸已泰,轻生谅昭洒。”诗歌前两句用光武帝刘秀的典故 (事见《六臣注文选》李善注引《东观汉记》及《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 ,以其得到洛阳父老的拥护,比喻齐明帝在建康恢复了政治秩序。值得注意的是,李善引《文赋》“伫中区以玄览”来注谢诗“中区”一词 (《文选》卷三十) 这表明在李善看来,“中区”是指政权统治的中心地区。当代学者则有不同看法,如钱锺书先生云:“区中 (笔者按:此处用尤刻本李善注) 即言屋内。盖前二句谓室中把书卷。” (《管锥编》第三册,中华书局1979版,第1181页) 程千帆先生云:“中区,谓宇宙之中也。” (《文论十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版,第159页) 周汝昌先生认为“中区”即“心的位置之意” (《〈文赋〉即“文心”论——兼评〈管锥编〉之解“玄览”》,载《北京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第17—18页) 。以上诸家,说各有理,孰是孰非,很难遽定。
考察和分析东汉魏晋时代“中区”一词在史传和文集中的用例,或许能够帮助我们作出一个选择。
首先,“中区”可以用来指称洛阳或洛阳周围的中原地区。蔡邕《释诲》云:“若乃丁千载之运,应神灵之符,开阊阖,乘天衢,拥华盖而奉皇枢,纳玄策于圣德,宣太平于中区。” (《后汉书》卷六十下《蔡邕列传》) 这段话是说光武帝顺时而起,平定天下,建立东汉,定都洛阳。“宣太平于中区”,是指刘秀定都后进行的一些寓有政治象征意义的活动——建武二年(26)春正月“壬子,起高庙,建社稷于洛阳,立郊兆于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 (《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 。中元元年(57)又在洛阳“起明堂、灵台、辟雍及北郊兆域。宣布图谶于天下” (《后汉书》卷一下《光武帝纪》) 。蔡邕的文章表明,在东汉人看来,“中区”是指都城洛阳一带。汉末魏晋时期的文人沿用了这个涵义,徐干《序征赋》叙述自己在建安十三年(208)从曹操征刘表,在赤壁之战后从南方返回中原:“乃振旅以复踪,溯朔风而北归。及中区以释勤,超栖迟而无依。” (《艺文类聚》卷五十九“武部·战伐”) 这里以“中区”指称黄河流域的中原地区。阮籍《大人先生传》云:“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着帷。” (陈伯君《阮籍集校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62页) 这是以“中区”指称洛阳和中原地区。与陆机同时代的西晋文学家皇甫谧、张华在他们的序文和著作里,也出现了“中区”一词。《文选》卷四十五皇甫谧《〈三都赋〉序》曰:“盖蜀包梁岷之资,吴割荆南之富,魏跨中区之衍。”张华《博物志》卷一云:“周在中区,西阻崤谷,东望荆山,南面少室,北背太岳。三河之分,雷风所起,四险之国也。”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这里显然都是以“中区”指称中原地区。
所以会形成这样的认识,其历史背景可以追溯到西周时代。周成王派召公兴建洛邑 (《史记》卷四《周本纪》) ,当时称为“成周”。西周早期成王时代的“何尊”铭文云:“惟王初迁,宅于成周。王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民。’”之所以兴建成周,是因为镐京偏处西方,而洛阳处于“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史记》卷四《周本纪》) ,便于周王对东方诸 侯的统治和管理。到东周时代,平王因犬戎之乱而迁都洛邑。此后,东汉、曹魏、西晋政权相继立国中原,定都于伊洛地区。大致说来,在东汉、曹魏、西晋时代,时人皆有河洛王里的观念。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在北朝史书里,也出现了“光宅中区”、“徙县中区”、“伊洛中区”的说法。
其次,“中区”可以用来指称政权统治的中心地区。除前引谢玄晖《始出尚书省》一诗外,唐钞《文选集注》卷四左思《蜀都赋》云:“于是乎金城石郭,兼匝中区。既丽且崇,实号成都。” (《唐钞文选集注汇存》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页) “匝”是围成圈的意思,“兼”有两和二的意思。“金城石郭,兼匝中区”,即是说“金城”和“石郭”共围绕成都城的中心两圈。
第三,“中区”可以用来指代某物的中部。如晋曹摅《围棋赋》云:“于是二敌交行,星罗宿列。云会中区,网布四裔。合围促阵,交相侵伐。” (《艺文类聚》卷七十四“巧艺部·围棋”)
以上分析了“中区”三种不同的涵义,结合陆机所处的时代,西晋洛阳既是中都,也是政权统治的中心。张铣以为“中区”乃“中都”之意,李善将“中区”理解为政权统治的中心地区,两者并不冲突,都是正确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文选》卷三张衡《东京赋》讲到光武帝定都洛阳时写道:“睿哲玄览,都兹洛宫。”这一句可以与“伫中区以玄览”的说法相参照,《东京赋》所谓“洛宫”恰好正是《文赋》所谓“中区”的意思,张衡八个字的意思,似乎被陆机用七个字表达出来了。《东京赋》可以作为我们解释“中区”的一条有力佐证。
上面我们分析了“中区”一词的涵义,下面再看“玄览”一词。李善注引了《老子》和“河上公注”来解释“玄览”一词的出处和涵义:“《老子》曰:‘涤除玄览。’河上公曰:‘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故谓之玄览。’”李善所引的《老子》“涤除玄览”一句,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乙本作“修(涤)除玄监(鉴)” (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老子》,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54页) 。高亨先生首具卓识,在其所著《〈老子〉正诂》中指出“览”本当作“鉴”字 (高亨《重订〈老子〉正诂》,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4页) 。“监”即是“鉴”的本字,象人张目以临水盆之上,是以水为镜,见于甲骨文和铜器铭文。“鉴”字后起,是以铜为镜。“览”也是从“监”的意义分化而来,最初的“览”字是在“监”下加一个“见”,但是后来“览”的意义分化了,它不仅可以指照水盆、照铜镜,而且可以指观览世间的万事万物,已经是作为一个动词在使用。而《老子》所用的“玄鉴”,显然是一个名词,其基本意义是镜子,也可以比喻为心镜,正如高亨先生所释:“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老子》“涤除玄鉴,能毋疵乎?”一句意即清洗心镜,能让它没有瑕疵吗?
但在汉代以后的《老子》传本里,“玄鉴”却被误读为“玄览”。河上公注本和王弼注本是汉代以后通行的《老子》注本,“涤除玄览,能无疵乎?”一句,河上公注曰:“当洗其心使洁净也。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事,故谓之玄览。” (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5页) 王弼注曰:“玄,物之极也。言能涤除邪饰,至于极览,能不以物介其明,疵其神乎?则终与玄同也。” (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上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3页) 依河上公的解释,“玄”是作为“览”的状语,“玄览”是动词。王弼解释“玄览”具有鲜明的玄学色彩,动词义也十分明显。河上公与王弼对“玄览”的解释与《老子》“玄鉴”的原意已经有了较大的差别,概括二家的解释,“玄览”即聪明省察、深识远览的意思。
东汉以后所用的“玄览”承袭了河、王二家的意思,除前引张衡《东京赋》和陆机《文赋》外,曹植《卞太后诔》赞扬其“德配姜嫄,不忝先哲。玄览万机,兼才备艺” (《艺文类聚》卷十五“后妃部·后妃”) 。陆机《羽扇赋》云:“昔者武王玄览,造扇于前。而五明安众,世繁于后。” (金涛声点校《陆机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3页) 其文中所用“玄览”一词,均是聪明省察、深识远览的意思。 可见,在陆机所处的时代,“玄览”已具有特定的意义,与“玄鉴”的意思已相差甚远。需要注意的是,李善所引河上公注“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事)”只是对“玄览”一词的解释,其对“中区”一词的认识并没有《老子》思想的色彩。
陆机在诗文中多处用到“伫”字,与“伫中区以玄览”一句句式类似的有《吊魏武帝文》,其中写到曹操在未发迹时,发展培育自己的势力,后来才得以龙飞凤翔:“伫重渊以育鳞,抚庆云以遐飞。” (金涛声点校《陆机集》,第115页) 可见,“伫”可以理解为置身某处的意思。此外,对“伫中区以玄览”一句的理解,还涉及《文赋》正文第一段(从“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到“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是陆机自指还是泛指的问题。如果是泛指文人的创作和心理活动,则“中区”显然不能理解为洛阳或中原地区,因为不是所有的创作活动都发生在中原地区,而只有当这段话是陆机自指时,“中区”指中原地区才有可能。从段末“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一句来看,“聊”有自谦之意,应该是陆机自指而非泛指。《文赋》从第二段开始才是陆机对文学创作普遍规律的总结。
总之,“伫中区以玄览”即是身处洛阳(或泛指中原地区)、远览深识的意思。
以上我们不惮其烦地引用史传、文集、子书和考古材料,希望弄清“伫中区以玄览”的确切涵义,其意义在于它可以帮助确定《文赋》写作的年代。关于《文赋》的写作年代,后人意见不一,概括地说,主要有两种不同意见。第一种是赞同杜甫《醉歌行》“陆机二十作文赋” (《全唐诗》卷二百一十六) 的意见,认为《文赋》作于陆机二十岁左右或入洛之前,如清人王鸣盛、何焯以及姜亮夫先生等。第二种则认为是作于入洛之后,如逯钦立先生、牟世金先生、周勋初先生、毛庆先生等。关于以上诸家意见的撮述,请参考逯钦立先生《〈文赋〉撰出年代考》 (见逯著《汉魏六朝文学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21—422页) 与刘跃进先生《中古文学文献学》 (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25—326页)。 如上所述,“伫中区以玄览”既是身处洛阳、远览深识之意,则《文赋》是在洛阳或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创作的,也就是说《文赋》作于陆机入洛以后。
至于《文赋》的具体写作年代,我推测是公元298—300年间陆机担任秘书省著作郎时。陆机《吊魏武帝文并序》云:“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 (金涛声点校《陆机集》,第115页) 晋惠帝元康八年即公元298年,陆机时年三十八岁,“台郎”即殿中郎,尤刻本《文选》卷三十七陆机《谢平原内史表》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曰:“(陆机)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又为著作郎。”“秘阁”即秘书省的藏书阁。
陆机从298年任著作郎起,直到永康元年(300)才转任赵王伦的相国参军。《晋书》卷五十四《陆机传》云:“吴王晏出镇淮南,以机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赵王伦辅政,引为相国参军。”据《晋书》卷四《惠帝纪》,赵王伦辅政在永康元年夏四月,“甲午,伦矫诏大赦,自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如宣、文辅魏故事”。《晋书》本传不言陆机任著作郎事,《资治通鉴》卷八十三则云相国伦以“殿中郎陆机为参军”,恐误系。据《北堂书钞》卷六十九引陆机《诣吴王表》云:“相国参军,率取台郎,臣独以高贤见取,非私之谓。”殿中郎属尚书省,亦在台郎之列。陆机在表文中将自己和台郎区别开来,则相国参军显然不是转自殿中郎,而当徙自著作郎。
著作郎为史官,掌起居注。陆机任著作郎时,参与“议《晋书》限断” (见《初学记》卷十二引王隐《晋书》) 。同时,陆机还担任为晋朝撰写起居注的任务。唐刘知几《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篇》云:“洛京时,著作郎陆机始撰《三祖纪》。”此外,陆机还撰写了地志《洛阳记》 (《册府元龟》卷五百六十“国史部·地理”) ,记述中都及周边地区的地理情况,这或许是受了挚虞《畿辅经》和潘岳《关中记》的影响。著作郎兼掌秘阁藏书,而当时图书已按照荀勖《中经新簿》分为甲、乙、丙、丁四部。大概陆机因任著作郎之机缘,得以亲睹历代典籍、著述与文章,才激发他总结文人创作活动的规律。或许《文赋》中“颐情志于典坟”和“游文章之林府”等语不是泛泛而言,而确与其担任著作郎一职有关。
陆机从“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 (《晋书》卷三十六《张华传》) ,以吴之名家,志气高爽,看不起写《三都赋》的左思,打算等他完成后,用来“覆酒瓮” (《晋书》卷九十二《左思传》) ,到他担任著作郎时“伫中区以玄览”,从事编纂晋朝起居注以及撰写《洛阳记》等工作,显示了陆机思想认识的变化和身份角色的转换。入洛仕晋后,陆机虽然时有思乡之情,但经过多年中原文化的熏陶和京洛风尘的吹打,陆机已逐渐融入中朝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的潮流。这时,陆机或许已不仅仅将自己视为吴人,而是生活在洛阳的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