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梁启超与李普曼是中美新闻传播领域各具代表性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们在新闻与政治的关联中扮演不同的角色:梁启超以报刊服务于“新民”、救国的政治目标,是一个热情执着的“殉道者”;李普曼致力于以新闻为公众预卜吉凶,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们都聚焦舆论,对言论、出版自由的崇尚是梁启超舆论观的基础和重心,而李普曼则对报刊的客观公正、公众舆论是否纯洁、可靠表示忧虑和怀疑。他们以不同的视角对舆论公众作出不同意义的理解。梁启超李普曼的新闻传播观的差异性源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前者体现了一种实用理性精神,后者则渗透着实用主义的科学精神。
【关键词】
殉道者;观察者;颠覆;调控;实用理性;实用主义
梁启超(1873—1929)是中国近代著名的资产阶级改良派政论家和报人。沃尔特·李普曼(1880—1974)则是20世纪美国著名的政治专栏作家和新闻记者。他们都是多产作者,一生各发表政论、专栏文章一千多万字,出版著作多部,在各自的国家有广泛的影响。
梁启超从1895年创办《中外纪闻》开始其报刊生涯,比李普曼1910年到《波士顿平民》周刊当见习记者早15年。而李普曼1967年宣告退休,比梁启超1922年(《改造》停刊)告别报刊事业迟45年。但是,他们的报刊生涯有十多年的重叠期,而且新闻传播思想的确立也均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段时期内。其新闻传播思想各有典型的代表性。19、20世纪之交正是梁启超作为启蒙宣传家的黄金时期,同时也是他的新闻传播观念得以系统阐发的时期,“过去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都受了他的影响”(曹聚仁语)。而李普曼作为政治专栏作家的辉煌时期虽然是在梁启超逝世之后的年代,但他在梁启超主编的《改造》停刊的那一年(1922)出版了《舆论学》,这本书既是他新闻传播思想成熟的标志,同时又被奉为美国新闻传播学的奠基之作,其影响至今不衰。
梁启超被中国人誉为“舆论界之骄子”,李普曼被美国人称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新闻记者”。梁启超和李普曼在两种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各具备不同的新闻传播理念。将这两个典型人物进行比较研究,有利于加深我们对于中西新闻传播思想特性的理解。
在新闻与政治关联中的角色定位:预卜凶吉的“神人”与热情执着的“殉道者”
《李普曼传》的作者称李普曼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满足于当一个预卜吉凶的神人,而不想当一个殉道者”。①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新闻记者的李普曼,一生为世人预卜吉凶确乎达到了人尽推崇的“神人”的程度。而梁启超曾誓言,宁可破家杀身,终生“目的为救国为第一义”②,他可以说是一个热情执着的“殉道者”。
梁启超和李普曼在其新闻生涯中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两者都是以政论家的身份和特点出现的报人、记者。在他们的新闻传播实践和新闻传播思想中,对于政治问题都倾注了相当的心力。对新闻与政治关系的看法和处置也就成了两人新闻传播观的一个根本性的区别。
李普曼可以说是兼职的政治家,新闻是他的主业。他直接从事政治活动的经验只在一战期间有过两次,此后虽然他没有直接从政,但是,终其一生,李普曼又十分关注政治问题。还在哈佛大学毕业之时他就参与调查政治问题的黑暗揭发运动,写了很多揭露文章。他出版的第一本书《政治序论》就是关于政治的。而他的有关新闻传播的理论著作《舆论学》也是从民主政治如何施行的角度对舆论问题进行探讨。
李普曼最终选择了新闻业,而关注政治又使他成为一个政治时评家。他属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在美国吹响了文化革命和社会革命号角的风云人物中的一员。在将近40年的时间里,他的专栏文章通过报业辛迪加的转发,刊登在美国和世界各主要报纸上,拥有读者近5000万人,“整整三代人都靠沃尔特·李普曼指点政治事务的迷津”。“他并不指挥千军万马,然而他确实具有左右舆论的巨大力量”③。早年他为纽约《世界报》写的社论使美国对墨西哥的入侵免于发生。晚年他激情澎湃地过问越南战争,为越南战争带来的破坏和梦魇而义愤填膺。他追求的生涯迫使他处于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不容许他退出战斗。范·威科·布鲁克斯说李普曼的生涯是“美国献身于政治写作的人当中最最光彩夺目的”④。但同样的李普曼“更愿意对权力进行分析,而不是身体力行。所以他选择的生涯是参与其事与超然物外两者的结合,形成独具一格的统一”⑤。纵观李普曼的新闻生涯,既有与美国政府、总统的亲密合作,又有与其冲突、对抗的时候。一方面他注重和各种政治势力保持一种亲密的关系,因为他认识到“权势人物是消息的主要来源”。同时他又强调新闻之于政治的独立性。在1964年的一次电视讲话中,他提到:“对记者来说,能够确知事态的发展以免自己愚弄自己,这当然是有好处的。但是,在高级官员和报人之间必须要有一定的距离。我倒不是说要有一道墙壁或者一道藩篱,但是要有一个空间上的距离,这是很有必要的。”⑥他认为,在一个新闻记者和高层官员亦即权威人士的关系中,有着某种特定的防范规则,这种规则十分重要,每人都必须遵守。报人不能成为大人物的密友。之所以这种防范是必须的,是因为虽然权势人物是消息的主要来源,然而又是“各种偏爱、特权、荣誉和自重的施舍者。现代新闻天地中各种腐败现象的最主要形式,就是在形形色色的幌子和伪装下,在社会上向权力的顶峰钻营攀升。”面对各种权力或别的诱惑,新闻记者“只有始终不懈地对此保持清醒认识,才能得免于此。”⑦在他的心目中,新闻既可配合政治又并不直接隶属于政治。新闻与政治离合有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普曼欲保持新闻记者独立的地位、清醒的头脑,以便成功地扮演指点迷津、预卜吉凶的社会角色。
与李普曼相反,在中国近代历史上,梁启超首先是一位政治家,然后才是一个报人。可以说他是兼职的记者,他的主业是政治。梁启超所处的中国,列强环伺,民生凋敝,昔日堂堂大帝国处于“日益岌岌”的地位。在这种严峻的现实中,他终生致力于启蒙、新民、救国,常遭挫败,三次想脱离政治而又不能自己,感到那是失职。他从事报刊工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他奋笔疾书政论,实是为了“以言救国”、“以言论易天下”⑧,为了要建立并发展资本主义君主立宪制度。
梁启超的办报活动起始于现实政治斗争的需要。甲午战争之后,康有为梁启超领导仕子们公车上书失败,遂发起成立强学会,决定先办报纸、再和大群,就这样,梁启超成了《中外纪闻》的主编。之后,为了实现其政治目的,他又办了《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等报刊。所有这些报刊,就今天的眼光看来,新闻含量并不高,内容一般都是以抨击政治顽固势力的政论和启发国民觉悟的思想教育为主体。而这两者都与其开民智,兴民权,实现君主立宪的政治目标直接相关。
当1914年李普曼意识到自己“我知道我不是宣传鼓动家”时,在此前后的梁启超却以10倍的热情致力于政治宣传活动。不论是改良或改革,其新闻实践都与政治紧密相连。如果说李普曼对待政治是“参与其事与超然物外两者的结合”,使新闻与政治离合有致,那么,梁启超始终将新闻与政治紧紧捆绑在一起,将新闻置于政治的麾下。他强调“报馆有益于国事”,认定报纸乃政治、教育之本:“报馆者政本之本,而教师之师也。”他强调报人与政治家、新闻与政治的通约性、交互性:“故往往有今日为大宰相、大统领,而明日为主笔者;亦往往有今日为主笔,而明日为大宰相、大统领者。美国禁黑奴之盛业何自成乎?林肯主笔之报馆为之也。英国爱尔兰自治案何以通过乎?格兰斯顿主笔之报馆为之也。”⑨可以说,梁启超开了中国政治家办报之先例,同时也开创了政治新闻学的先河。
因为赋予传播活动的目的不同,梁启超和李普曼对新闻传播内容的理解各有不同的偏重。李普曼认为,普通公民与外部世界的接触多是间接的。对大部分人来说,世界实际上是“不可触、不可见、不可思议的。”对于“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来说,外部世界已经过于辽阔而无法把握了。而报界应当引起人们对事件的关注,“像一束探照灯的光柱不停地移动,从黑暗中把事件逐个暴露出来”,为人们作出判断提供可靠的材料⑩。
在梁启超看来,报刊应该主要传播各种思想和政治主张而不是事实。在《新民丛报》的章程中,他对办报的内容进行了具体的说明,“本报(《新民丛报》)以教育为主脑,以政论为附从。但今日世界所趋重在国家主义之教育,故于政治亦不得不详。惟所论务在养吾人国家思想,故于目前政府一二事之得失,不暇沾沾词费也。”“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故本报专对此病而药治之,务采合中西道德以为德育之方针,广罗政学理论,以为智育之本源”B11。
梁启超与其说是一个报人,不如说是一个政治鼓动家、宣传家。他宣传他的党,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为此,他没有李普曼式的超然与冷静,只有作为鼓动家、宣传家的“好攘臂扼腕以谭政治”B12。他的政论,既在于以理服人,而由于“笔锋常带感情”,更长于以情动人。相对而言,李普曼虽为政论家,却是一个较为纯粹的报人。他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但又以钢铁般的意志“把这种感情加以控制”。“在思想上,李普曼已经投身战斗,但是在感情上,他却置身事外”B13。还在他从业于新闻之初,就欣赏“谨慎求实”,认为做宣传工作“必须风雅得体”,反感于“用过激的言语以及典型煽动家讲话的痼癖和习惯”B14。他依照自己的见解给出对于国际问题的意见,从自身的立场出发对各种政治现象和政治实践进行分析,这往往是“不动感情的冷静分析”,不受某种政治主张的制约。他既为政治而写作,同时他又是一个在“沉默的深渊”中“冥思苦想”的“道德论者和一个公共哲学家”B15。
对于新闻和政治的离合有致或融合为一,正是李普曼与梁启超新闻传播观的基本不同点,同时也是中西新闻传播理念本质差异性的体现。
聚焦于舆论:不同的视觉和侧重点
基于对新闻和政治关系的思考,梁启超和李普曼在对于新闻传播理论的探究中,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于舆论。然而他们对舆论的研究又各具备不同的视觉和重点,从而构成了各不相同的舆论观。
20世纪初,随着资本的迅猛扩张以及工业技术革命的兴起,西方国家的市民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迁。由于人口的城市密集化和流动化,导致了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种族、不同职业和阶层的群体利益激烈冲突和意见相左。此时,中产阶级迫切需要的是对现实的经验的说明、对矛盾冲突的各利益群体的调和、对复杂多变的社会问题的审慎,他们需要找到施展权能的理论根据。在这种心态之下,李普曼所倡导的相对保守的经验权能主义舆论观应运而生B16。但是,梁启超所处的近代中国的情形却全然不同:内忧外患、亡国灭种的危机迫在眉睫,而国内知识分子仍沉醉于八股取士,平民百姓则多浑然麻木。作为一个爱国主义者,梁氏要救亡图存,报效祖国,而苦于“手无斧柯,所以报答国民者唯恃此三寸之舌,六寸之管。”于是他全力以赴去做思想启蒙和舆论发动的工作。想通过制造舆论,使民众能“广其见识,破除愚昧”,从此奋发图强。
因为这种历史背景上的区别,李普曼注重研究舆论的社会调控功能,而梁启超则将主要精力用于发掘舆论的颠覆功能,试图借助舆论宣传冲破封建藩篱。
西方启蒙时代的思想家约翰·密尔顿、让·雅克·卢梭和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崇尚理性自由和“天赋人权”,认为人们可以自由而尽兴地表达意见,形成公意,发现并发展真理。李普曼对于舆论的关注已不是启蒙主义这种信仰自由和发表意见自由的问题,而是关心公众舆论本身是否纯洁、可靠的问题。他在《自由与新闻》一书中指出,在现代国家中,决定一般都由舆论和行政官的互动而作出,权力已从立法机构转移至舆论,于是保护舆论的消息来源便成了“民主的基本问题”。报刊作为“民主的圣经”,本应成为公众准确和无偏见的主要消息来源,但李普曼发现报刊歪曲事实、左右舆论是家常便饭的事。他们调查了以精确报道著称的《纽约时报》1917—1920这3年时间对俄国革命的报道,发现该报的消息往往为新闻机构的愿望所主宰,既有偏见又不准确B17。李普曼在《舆论学》中进一步指出,外部世界太大、太复杂、变化太快,人们无法认清,报刊乃是人们接触超越视野以外环境的主要工具。但报刊的种种信息给公众汇聚了一种“伪环境”,这种“伪环境”使舆论成为有许多非理性因素的可操作的言论形态。李普曼对理性、对报刊的客观公正表示忧虑和怀疑。
而梁启超作为一个启蒙宣传家,其思想更接近密尔顿和卢梭等人。言论、出版自由是他舆论观的基础和重心。他认为西方文明日进月迈,乃源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此三大自由者,实唯一切文明之母”,中国就因为没有这种自由而落后。当李普曼忧虑和怀疑报刊的偏见和不准确报道影响舆论的健全时,梁启超却对报刊寄予愿望,他相信“报馆者,国家之耳目也、喉舌也,人群之镜也,文坛之王也,将来之灯也,现代之粮也”B18,是实现“三大自由”的关键。“报馆则其造之(指舆论)之机关之最有力者”B19。李普曼关注报刊事实源对公众舆论的不良影响,梁启超则关注报刊如何从思想上对公众实施灌输,也因此将“宗旨定而高”,“思想新而正”看成是报章应具备的首要条件,至于报事之客观、确切则在其次。“某以为业报馆者既认定一目的,则宜以极端之议论出之,虽稍偏稍激焉而不为脖B20。而这一点刚好是李普曼最为之忧虑的。
梁启超和李普曼在聚焦于公众舆论的时候,对公众有着不同意义的理解。梁启超注意的是公众的素质、品格,在《论中国国民的品格》一文中,他认为中国国民缺点很多,归起来有四点:一是爱国心之薄弱,二是独立性之柔弱,三是公共心之缺乏,四是自治力之欠阙。爱国心缺乏,人人“皇然于一家一身计”,不关心时政,必然舆论不兴;国民智慧未开也就缺乏“常识”,缺乏独立性和自治力,必然不能“直道”。无公共心就没了“真诚”和“公心”,健全之舆论也就无由生起。所以,中国长期处于舆论不兴的不良状态。
梁启超一生“流质易变”,很多观点和理论在顺时而变。但是,“新民”却是他始终如一的追求。他认为改变中国现状的根本方法在于育人,他办学会是为了新民,从事报业同样也为了新民。他追求的是一种“日日读吾所出题材怪特之报章,精神几与之俱化”B21的效果。也就是说,梁启超对于公众的素质、品格的认知,决定了他作为一个启蒙宣传家的居高临下的以传者为主体的俯视视角。他从事新闻实践的目的是为了教化民众,而并非满足受众的信息需求。在梁启超的时代,读书识字仍只是少部分人的权力,身处文化传播的金字塔尖的位置,决定梁启超之于新闻传播更注重操纵舆论、强化宣传效果,而很少对受众在新闻传播中应有的地位和主动性给予足够的重视。受众在相当程度上置于一种被动的劣势地位。梁启超式的启蒙者的新闻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后来的中国新闻传播理念。
而在《舆论学》等著作中,李普曼所持的则是一种从受众出发的仰视视角,他思考的是,公众受多种因素的限制而影响正确的认知会导致民主的破坏。在他的视野中,社会公众是被动中的主体(公众在认知层面上处于被动,而公众舆论对于社会民主的影响又是积极主动的)。李普曼认为在现实生活中,舆论的形成受现实世界和个人成见的种种限制。“我们的舆论所涉及的现实环境是在许多方面受到阻挠的,例如一方面在来源上受到检查和保密的阻挠,另一方面又受到自然界和社会的障碍……这些都是我们接近现实环境的种种限制,加上事实本身的含糊不清和复杂性,就破坏了感觉的清晰和正确,以骗人的虚构代替真实的思想”B22,同时,每个个人又有着固定的成见。在《舆论学》中,李普曼认为舆论是人们头脑中的想象,从而肯定了有一种类似铅版浇铸的“固定的成见”(stereotape)在形成舆论的过程起着决定的作用。“先入之见形成以后,旧的形象就会淹没新的视野,并影射到记忆中重新出现的世界中去。”B23舆论只可能是一种处于“伪环境”中的舆论。在这样一个舆论的指导下,现代公民对于纷繁的世界事务是很难进行正确的考虑和作出明智的判断的。
与梁氏相反,李普曼着力研究受众在接受信息时各种复杂因素对其接受状态的影响。在关注受众对于信息的接受时,李普曼的研究不能不深入到个人心理层面。可以说李普曼对于舆论学的探究是基于对单个人在接受事实形成舆论时所受的限制性因素,他的舆论研究带有微观而深入的特点。
由于中国的新闻业相对于美国短暂得多,决定了梁启超对于舆论作一种粗放的宏观把握。梁启超认为“舆论者,寻常人所见及者也”B24。他强调了舆论的社会性和群体性,论述了舆论与言论自由、与人民群众、与英雄、与报刊等方面的关系。如果说,梁启超舆论研究停留于社会学、政治学的层面,那么,李普曼则进入到个性心理分析的层面。李普曼如此重视单个受众心理分析,西方大众传播学效果研究无例外地深受其影响。
正因为李普曼看到普通公众难以把握事实真相、作出正确判断,所以他在《舆论学》中,把普通民众看成是既不了解情况,又无理智的“局外人”,而把那些受过特殊的训练,能够通过专门的“情报机构”得到准确的情报,作出明智判断的少数人称为“局内人”。他认为只有这些少数“社会贤能”的“局内人”才可能在社会上发号施令,决定一切,并通过宣传来左右“局外人”。这些“局内人”往往与政府有关联。于是,舆论往往由政府控制。相对于政治而言,舆论是不自由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公共利益与舆论根本无法一致,并且,公共利益只能由一个特殊的阶级来管理。”对此,美国著名的哲学家约翰·杜威把《舆论学》称为“可能是目前用文字表达的对民主制度最有力的起诉。”B25
梁启超则认为舆论具有相对于政府的自由,舆论是与公共利益一致的。他认为,舆论既可监督政府,同时在某种程度上高于政府,“其不解事也,则教导之,其有过失也,则扑责之”B26。梁启超也认为有这样一种“英雄豪杰”(即李的“局内人”)存在。比起普通民众来,豪杰们深具远见卓识。但是,梁启超所言的“豪杰”又与李普曼所说的“局内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梁启超认为豪杰有远见,但只能利用舆论,先为“舆论之子”,直至深谙舆论之道后,才能本着公心成为“舆论之母”,从而利用舆论为公众谋福利。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两者的差异来:李普曼认为舆论为政治所控制,更具现实眼光;梁启超认为舆论对于政府而言相对自由独立,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强势于政治,更带理想色彩。
不同的文化思想背景:实用主义和实用理性
新闻传播观作为一种观念存在,总与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相联系。梁启超与李普曼新闻传播观的区别渊源可追溯到中美两国不同的文化传统上去。
对于中国,报纸是一种舶来品,它的历史是由外国传教士的办报活动所开启的。就梁启超个人而言,对西方文化思想和新闻基本理念的继承,使他与李普曼承续着某种共同的学术资源,但各不相同的哲学文化背景又从根本上决定着他们新闻传播观的差异性。
李普曼的新闻传播观渗透着实用主义的哲学思想。实用主义体现了“美国精神”,被称之为美国的国家哲学。早在1898年,美国学者詹姆斯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发表了题为《哲学概念和实际的结果》的讲演。这篇讲演阐释和弘扬了美国实用主义的开山者皮尔士的哲学,而且开创了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运动;他的哲学又被其后的杜威所修正并得到广泛的应用。
作为实用主义理论承前启后的詹姆斯,被誉为“合众国所产生的一位最重要的学术人物。”而正是在1908年,这位实用主义的大师成了尚在哈佛求学的李普曼的良师益友。受其影响,李普曼早期的著作特别是《舆论学》,彻底贯彻了实用主义的观点。
实用主义者认为,真正的哲学是以人为中心的哲学。虽然哲学研究的中心是人,但又不能像传统哲学那样,只从理性视角去考察人。人是具有各种欲望、需要和利益的行动的主体。哲学应当从人的行动出发去探讨与人的行动有关的问题。李普曼作为一个对理性彻底失望的新闻传播学者,他也正是从人的行动出发去探讨新闻传播和舆论问题的。
早在1912年写《政治序论》时,李普曼就一反传统政治学中见物不见人的观点,十分重视人对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重要性,并将弗洛伊德关于人的多重性格的理论应用到了政治学方面。在《舆论学》中,他对弥尔顿关于人都具有理性的观点提出了质疑,认为现实的人并非是理性的,认为弥尔顿的“认识真理的智能是所有的人所固有的,所以真理在自由流通中会赢得承认”的意见自由市场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每个人对于自己置身其中的客观环境有一种“固定的成见”,这种“固定的成见”的特点在于“它在运用理智之前就已存在,是观念的一种形式,在形成理智以前,它就对我们的意识施加了一定的影响”。B27当受到外部的刺激,尤其是印刷文字或是口语的刺激时,这种成见会被激起,人们此时更倾向于接受与自身成见相吻合的事实,对于与自己成见相悖的事实则会“藐视这种矛盾,认为是例外”,从而怀疑事实的可靠性,就会对现实环境依照自己意识中的“伪环境”作出错误的判断,进而引发错误的行为。这种判断和行为就绝对不是理性的,而更多的是为单个人心理中的一些非理性的因素在起作用。在1925年《舆论学》的续篇《幻影般的公众》一书中,李普曼更是“开始把公众看成是应该被驯服的巨兽,而不是看成一种可教育的力量”。B28他在该书中直言不讳地承认“平民百姓既无能力也乏兴趣来管理社会。而公认的大众政府的理论是基于公众可以决定事态发展这一信念之上的,因此它是错误的。这样的公众‘仅仅是一个幻影’,一个抽象的东西”。B29李普曼这一观点由于其黯淡凄凉之感而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但是,实用主义的大师杜威却认为这本书贯串了一些“合理的概念”。
可以说,正由于李普曼从公众行动出发去探讨舆论问题,对公众理性提出质疑,从而也就必然使他对公众舆论、进而对美国社会的民主提出质疑,而这种思想正构成了他新闻传播观的一个基矗李普曼将卢梭和弥尔顿等人舆论学说中的理性自然主义前提置换成经验权能主义,也把舆论的社会功能从其理想的、崇高的地位拉回到现实的、不尽人意的地位中来B30。
实用主义是一种效用哲学。李普曼也将实用主义效用观引入到了舆论学的研究中去。詹姆斯说:“我们思考事物时,如果把它完全弄明白,只须考虑它含有什么样可能的实际效果,即我们从它那里会得到什么感觉,我们必须作什么样的反应……也就是实用主义的原理。”B31詹姆斯指出实用主义实际上是一种通过实践的效果来解释观念的方法。实用主义方法不是看最先的范畴和原则,而是看最后的效果和事实。李普曼在《舆论学》一书中就贯彻了这种实用主义的哲学方法。他认为,公众舆论是在公众和特定的社会环境的互动中形成的,因此必须具体考察公众和其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才能确切理解舆论的形成过程和舆论的社会功能,且这种考察应该是经验的、实证的。“舆论分析者必须开始认识清楚下列三者之间的关系:行动的情景,人对那种情景的想象,以及人对从行动的情景中产生出的现象的反应”B32。
与李普曼不同,梁启超虽然是一个向国人灌输西方先进文化思想的启蒙家,但是,作为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举子,中国传统文化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樱他可以说是集“中国现代化变革的先驱者和文化保守主义运动肇基人于一身”。早先,他在“法先王”的旗号下将西方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输入中国社会。后来,他把中西文化纳入“精神”与“物质”的二分框架之中,主张兼容中西的“化合的新文明”。他在认知层面上倾向于西方的价值,但在感情上仍与本国传统相联系,其内心深处埋藏着对传统文化的无限赤诚B33。他的新闻传播观可以说是在中西文化矛盾、碰撞之下的一种特殊的发展形态,深层次上则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性格特质——崇实尚用的实用理性精神。这种实用理性精神表现为既不走向科学的抽象思辨理性,也不耽于浪漫主义的狂放与解脱,而是执着于人间世道的实用探求B34。
梁启超将新闻无条件地置于政治的视野中,认为办报造舆论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实现其政治目的,即通过报刊舆论改造民众的认识和思想,塑造一种国民的理想人格,以达到国家的富强,这其中就渗透着注重政治事功——执着于人间世道的实用探求的理性精神。他跟李普曼的根本区别在于:李虽然也将新闻、舆论与国家、政治民主相联系,注视实际效用,但他着重分析的是新闻、舆论与国家、政治民主动态关系的本身,可以说他关注的重心是达到目的的过程及作为这过程中的行动主体的人,这使他的新闻传播观带有浓重的实用主义的实证分析的特点和科学的精神。梁启超则相反,他关注的重心是政治目的的实现,是实用的价值取向本身,为此他的新闻传播观带有浓重的伦理政治色彩,体现了明显的工具理性的倾向。他欲以报刊塑造国民人格的步骤和方法也与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相暗合。儒家提出的成人之道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将个体引进并融入集群的价值体系之中。其中,格物致知是成就人格的第一步。按照梁启超的看法,格物致知是“新民”的基础,尔后正心、修身、齐家,就会自然而然地有了“治国平天下”的效果:“然则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B35。由此可见,梁启超注重新闻传播、向国民灌输西方先进思想,“新民”不是终极目的,不是为了培养富于个性的新人,而是为了“新国”、强国,前者只是实现后者的具体的手段而已。由“格物致知”到“治国平天下”,体现了传统文化集体主义的价值指向。与李普曼新闻传播观的个性主义逻辑刚好相反。
中国传统文化的实用理性精神往往与中国士大夫的忧患意识和深沉的使命感相联系。梁启超身上的忧患意识和使命感,来自一种近乎神圣的召唤或天职。所谓“救民于水火”、“以天下为己任”的这类信仰、目标和行动可以同宗教对救赎的关注相提并论。梁启超以一个热情执着的“殉道者”的姿态活跃于中国的新闻舆论舞台的行为,可以部分地由这种忧患意识和使命意识来解释。而李普曼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则可以西方科学主义的文化精神来解读。
总之,在梁启超和李普曼这两位里程碑式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各不相同的哲学文化背景使他们的新闻传播理念具备必然的差异性。反之,我们要很好地理解中西新闻传播理念的差异性,就应当深入到哲学文化层面加以探究。
注释:
①③④⑤⑥⑦⑩B13B14B15B17B25B28B29
《李普曼传》,罗纳德·斯蒂尔(美)著,新华出版社1989年版,第853页,第3、4页,第5页,第3页,第807页,第841页,第280页,第6页,第65页,第5页,第264—265页,第281页,第339页,第329页。
②B11B18B19B21B28B29
《梁启超年谱长编》,丁文江、赵丰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7页,第272页,第84页,第206页,第396页,第69页,第309页。
⑧⑨B18B19B20B26B35
《梁启超政论逊,新华出版社1994年版,第218页,第66页,第65页,第146页,第66、88页,第87页,第70页。
⑩B22B23B27B32
《舆论学》,李普曼著,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82页,第49页,第78页,第63页,第10页。
B12
李喜所等:《梁启超传》,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37页。
B16B30
黄建新:《近现代西方舆论观的嬗变》,《复旦大学学报》1995年第3期,第235页、第234页。
B22《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1期,第33页。
B24《舆论之母与舆论之仆》,梁启超著,《饮冰室文集全编》第18卷,第1页。
B31
詹姆斯《实用主义》,第27页,第31页。
B33
(美)约瑟夫·阿·勒文森著,刘伟等译《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4、16页。
B34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