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互补关系 |
师孟道:“庄遁庵(即影射章太炎)近来在这班藩镇之间,红得了不得,真可以算是诸 侯上客,但是他所讲究的‘国故’,并不是为帷幄运筹用的。他们请教他是些什么?我 倒不懂。”敬斋道:“有甚不懂。我好有一比,比如我们卖书画的,人家说卖书卖画, 简直可以说末等的生意了。因为书画这一类东西,既非如粟米之疗饥,又非如珠钻之可 贵,穷的人买不起,不消说了,稍为够过的,也不要买这类不急之物。至于大家巨阀呢 ,钱是有的,也尽有余暇来考究那些,可是他家里的古董书画,早已装满了几十个木箱 ,又无需我们的那种新鲜出品,算来算去,惟有那些暴发财人家,骤然间有了钱,便要 装潢门面,附和风雅,那便是我们这行买卖的惟一受主,可是在这惟一的受主,暴发户 的心目中,还要分几个等级次序。当他发了几十百万的财之后,要穷奢极欲起来,便先 是锦衣玉食,次是娇妻美妾,到最后一着,方才是住的问题。于是乎必须盖新房子,以 满足他住的奢欲。盖起房子来如果他盖的是洋式巨宅,还需要不到我们的这种东方艺术 的书画。照此程序推算下去,第一步要他发财。发财之后第二步奢侈到衣食,衣食之后 第三步到妻妾。妻妾之后第四步到洋房汽车。只在这第四步之中,有一条小小岔路,便 是希望那暴发户盖的是中国式房子,那才有挂我们这些旧书画的余地。那才可以讲行情 ,论交易。还要人情熟练,应酬圆到,方可得到这‘惟一受主’之一顾。你想那种买卖 难乎不难?这类职业可做不可做?可是现在那些大军阀、大将军,在金钱权势上,固然完 全是一个大大的暴发户,论起他的知识来,又只想盖中国大厦,而不想收罗‘洋才’, 所以这东方书画式的庄遁庵就值了钱了。现在那些大将军的地盘,便如新盖的中国式的 大厦一般,那庄先生便如吴昌硕的一张花卉,康有守(影射康有为)的大字。东也要拿他 去挂两天,西也要拿他去悬几日,以表示他们暴发的神气,礼贤的盛事,于是乎庄先生 乃大红而特红。” 这样精辟的论述出现在魏敬斋这个人物口中是非常合乎身份而一点也不板滞的。但这 席话是可以去补充鲁迅杂文中所没有写到的内容。鲁迅只写了章太炎的主观世界的一面 :“既离民众,渐入颓唐”。但那些军阀大佬为什么如此大捧特捧章太炎,看了这段议 论,于情于理,都能令人信服。更何况作品如此生动详细地描绘了“投壶”大礼的场面 呢。姚yuān@①雏小说的这一章,简直可以作为鲁迅论述章太炎文章的“参考资料 ”去读。而且这部小说精彩处很多,真令人感到美不胜收。因此我在《中国近现代通俗 文学史》(注:范伯群主编《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上)》,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中称姚yuān@①雏为“不朽而被尘封的通俗作家”。 对小说类别与题材的不同理解派生出百花齐放态势 新文学与通俗文学对某些小说的不同类别有不同的理解,而这种不同的理解将会导致 创作的丰富多样性,从而使小说呈百花齐放、争妍斗艳的态势。这也是一种“有你也可 有我”的互补局面,而彻底否定了那种“有我就不能有你”的互残局面。例如,新文学 和通俗文学中皆有“问题小说”之目。周作人为新文学的“问题小说”作界定时,要读 者分清“教训小说”与“问题小说”之不同。他说:“教训小说所宣传的,必是已经成 立的、过去的道德。问题小说所提倡的,必尚未成立,却不可不有的将来的道德。一个 重申旧说,一个特创新例,大不相同。”(注:周作人:《中国小说中的男女问题》, 原载《每周评论》1919年2月2日。)也就是说,新文学的问题小说是要启迪读者探索未 来应该建立的、有异于封建陈规的新道德。它重在探索,当然并不一定需要有答案。这 是受易卜生的“问题剧”的影响。胡适在介绍《易卜生主义》时说: 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了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 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 易卜生主义”。表面上看去,像是破坏的,其实完全是建设的。譬如医生诊了病,开了 一个脉案,把病状详细写出,这难道是消极的破坏的手续吗?但是易卜生虽开了许多脉 案,却不肯轻易开药方。他知道人类社会是极复杂的组织,有种种极不相同的境地,有 种种极不相同的情形。社会的病,种类纷繁,决不是什么“包医百病”的药方所能治得 好的。因此他只好开了脉案,说出病情,让病人各人自己去寻医病的药方。(注:胡适 :《易卜生主义》,《胡适文存·一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 这就是新文学“问题小说”的祖师的观点,也是新文学“问题小说”的创作路子。鲁 迅也写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杂文。可是他也没有开出什么药方来。他只说娜拉走后出 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堕落,一条是回来。要不堕落,也不回来,就要自己解决“经济权 ”问题,可是怎么才能取得这种权柄呢,鲁迅也不知道,“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注: 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这也不能算是一个答案。早期的鲁迅是与易卜生同 调的。他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 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注: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 样做起小说来》。)这几句话是很有分寸感的。他也不包治百病,而只是引起疗救的“ 注意”。他并不开药方。 通俗文学也有以写“问题小说”为标榜者。代表人物是张舍我。但与他共同发起的还 有《小说月报》的编者挥铁樵。张舍我在小说《博爱与利己》的“作者附识”中说: 问题小说(ProblemStory),创自美国之小说家施笃唐氏(PrankStockton),其小说《 女欤虎欤》(TheLadyorTheTiger)。[某君译之为《妒之研究》,见《小说月报》7 卷,恽铁樵先生尝悬赏征文以论其究竟,颇饶兴味。]氏以二千金售之《独立周刊》, 披露后极为一般哲学家与心理学家所称许,而氏之名亦遂大噪。问题小说之作,原由于 哲学上或社会上之一种重大问题。著者以为非一二人所能武断解决,亦非一二人之思想 识力所能解决,故演之于小说,以求社会上之共同研究与解决,意至善也。故今日欧美 小说界中,从事于此种作品者渐多。首期之《父子欤夫妇欤》一篇为社会的,此篇则为 哲理的。然粗率疏散,无当大雅,愿读者诸君有以教之。(注:皆载《小说月报》第7卷 第7期。) 施笃唐氏在《女欤虎欤》中是将问题直白地置于读者面前。小说的内容并不复杂,但 问题的回答则非A即B,非B即A,正如有人译为《妒之研究》一样,研究报告的结论是可 以各执一词的。故事内容是写一蛮族之王一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来判决治下的罪犯:在 一个巨大的斗兽场内,将罪犯置于大庭广众座前。在场内有两扇绝然相同的门。一扇里 面是猛虎,一扇里面是美女。叫受判的罪犯自己去开启其中的一扇。如果开了内有猛虎 的一扇,就是证实他是有罪的,他被吞噬是罪有应得。如果开启了美女的一扇门,则就 将美女嫁给此人,说明他是受了冤屈,现在以“艳福”补偿之。蛮王有一女儿,乃掌上 明珠,可是她与宫中一个仆役相爱。蛮王迁怒于仆役,要将少年送入斗兽场判决。公主 付出了巨额贿赂,知道哪扇门内是猛虎,哪扇门内是美女,欲以左右手向少年示意。可 是公主又知道门内之美女乃她的情敌,此女经常与少年眉目传情。现在“罪犯”将等待 公主之示意行事。公主举起了右手,少年准备去开右门。此时,施笃唐写道: 扉启以后,其中为猛虎欤,美人欤?是皆出于公主之所赐。惟记者不欲更言,今当留此 问题,经待慧心人之解决。诸君试一为思维,当觉答此难题非易易也……使情人一入虎 口,则死者不复生;一为情敌之夫,则往者不可谏。此后悠悠岁月,终为埋恨之光阴, 即止地老天荒,此恨无极。一生一死,总难两全。或死或生,无非一散。然则公主胸中 欲其所欢施身于何方乎?想其辗转踌躇,魂梦缭绕,芳心一寸,回辘无穷。有时念及所 欢,将饱虎腹……碧血四飞,丰肌立尽……时或想情人,启门而睹彼美……欢也既庆更 生,又偿夙愿,轻怜缓惜,笑见新人……凡此诸端,萦回不已。生生死死,两不能甘。 而必择一以处,此情真到万难矣。或者欲长保郎情,毋为他人所夺,宁为玉碎,不为瓦 全,冀他日冥冥之中,犹得欢聚于泉下,此亦未使非计也。然驱爱者置之死地,心或有 不忍为,则留以有待,亦属人情之常态。要之明人于此,当各自有会心,无烦余君之喋 喋。诸君于茶余酒后,试各审思而裁度之,美人欤,猛虎欤? 通俗文学之“问题小说”有时也会涉及社会诸问题,但其重点不在于探索,而是热衷 于对“慧心者”进行一种智力测试。让他们经过巧思后作出“自圆其说”的答案。这是 非常符合通俗文学追求趣味性的宗旨的。因此《小说月报》之编者恽铁樵在文后附言作 悬赏征文:“欧美盛行辩论会,常分团体为两组,拟答互诘。盖所以造就言语之才,备 他日折冲之选。本题命意,取义于此。爱读诸君……对于本篇,定多隽论,倘录取往返 辩驳之词见示,当择优刊录,以公同好。篇幅幸勿过长,以不逾六百字为合。”(注: 皆载《小说月报》第7卷第7期。)在1916年就有此种刊登与提倡,可见通俗文学的“问 题小说”的资格要比新文学的“问题小说”为老。但他们的构思的主要套路是不同的, 在文坛上应该各有其自己的位置。 由于新文学作家与通俗文学作家的写作目的不同,视角各异,在他们笔下的作品也必 然会出现不同的风采。相比而言,通俗小说的纪实性更强。例如作为金融题材的小说, 现在有人称为财经小说,有的新文学作家不过是取它为由头,将其政治化,例如茅盾的 《子夜》。他原本要说明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也就是说中国想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此 路不通”的,即便有像吴荪甫这样雄心勃勃的、经过西方熏陶的资本家也无力回天;中 国的殖民化是必然的。交易所金融市场不过是一个外壳。在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 吴荪甫算得上一个典型形象。可是在通俗作家看来,金融小说就得反映中国的金融市场 。例如江红蕉的《交易所现形记》(注:江红蕉:《交易所现形记》原载1922~1923年 《星期》,现收入《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之七》:《交易所真相的探秘者—— 江红蕉》,南京出版社1994年版。)。要了解上海1921年的“信交风潮”,它是一份很 可贵的很形象的参考资料。1921年初,上海有的投机商见交易所有利可图,先后集股开 设了几家交易所和信托公司,以其本身所发股票,在交易所上市买卖,并暗中哄抬股票 价格,获取暴利。当时,一般商人见“利润”可观,亦争相筹募投股,纷起组织。仅在 1921年夏秋间的几个月内,即成立交易所一百四五十家,信托公司十多家。一时股票大 量上市,形成投机狂潮。不久市面银根日紧,股票价格暴跌,交易所和信托公司纷纷倒 闭,酿成严重金融风潮。在风雨飘摇中,上海仅存6家交易所。江红蕉的《交易所现形 记》就是反映了这场金融风潮的起始酿成及其最后结局。 与新文学中的乡土小说与社会剖析派小说互补的“都市乡土小说” 在小说的民俗价值上,通俗文学是一座富矿。在这方面,即使是新文学中的乡土小说 ,也是望尘莫及的。新文学中的乡土小说是作家被自己的故乡放逐以后,当他侨寓在大 都市时,所写的怀恋乡土和忆及童年的活泼的民间生活的作品。可是他们对现在所侨寓 的大都市的民间生活却是不甚了了的。而通俗文学作家所擅长的是反映大都市的民间生 活与民俗文化,有些作家简直能把中国第一大都市上海的民间民俗生活和盘托出,他们 善于把上海的民间生活作为“乡土小说”的题材来写。下面我举的是身为苏州人的包天 笑笔下的上海“建筑民俗”,这是非常有价值的作品。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内地战乱 频频,加上经济的萧条乃至破产,几度使大量的难民与移民涌入上海,这多次人潮的冲 击,使上海形成严重的房荒,于是上海出现了一种特殊身份的阶层,名曰“二房东”。 他们向“大房东”租了一幢“石库门”房子后,在房荒年代就分租给人以牟取暴利。一 时竟成为一种社会时尚,以致“旧历年中很多中、上家庭往还拜年,见面恭喜之余,就 说:‘今年你们要做二房东了’,恭维别人为二房东已成为阿谀之词,二房东怎会不风 起云涌。”(注:载《申报》1948年3月8日。)在《上海通史(八)·民国经济卷》中记载 ,1929年5月有市民上书市长,要求限制二房东分租,“房屋分租,漫无限制,甚有单 幢房屋分租七八户之多,原有灶间、客堂间改为房间,同时在楼上楼下装置阁楼,有将 晒台搭成房间,分人居住。区区一屋居住数十人之多。”(注:《上海通史(8)·民国经 济卷》第30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建筑民俗”。可是 包天笑在1924年所写的《甲子絮谭》中,就详写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住了十一家 ,且看其如何安排支配: 把前门关断,专走后门,客堂里夹一夹,可以住两家。灶间也取消,烧饭吃只好风炉 的风炉,洋炉子的洋炉子。灶间腾出来,可以住一家。楼上中间,像我们这里一夹两间 ,可以住两家。至多扶梯头上搭一只铺,也可以住一家。有亭子间的至多也住两家。算 来算去,也只好住八家,怎么能住十一家? 我告诉你niāo@②,他们在扶梯旁边走上去的地方,搭了一层阁楼,这阁楼就在半 扶梯中间爬进去的。这里可以住一家。楼上扶梯头上也可以搭一个阁楼,也好住一家, 并了你所说的八家不是已满十家了吗?还有一个方法,在晒台上把板壁门窗一搭,也可 以住一家。这不是十一家了吗? 不差,我从前看见过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在夹层里》,就是讲的那种阁楼,在楼上 楼下之间的,这真是太挤了。 这就是长篇中人物的一席对话,让我们看到在难民潮中上海老百姓的居住状况。可是 “从前看见过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在夹层里》”的,又是谁做的呢?也是包天笑。如 果上面所引的是写难民潮,那么《在夹层里》(注:收入范伯群编的《包天笑代表作》 ,华夏出版社1999年版。)是写于1922年,却是写的移民潮中的贫民窟。写一个医生在 为贫民义诊时,看到的民居“惨况”。作品的结尾是很沉痛的: 上海房子本来是有夹层的,就是地板与天花板之间。后来工部局为防鼠疫起见,把所 有人家的天花板拆除了,教鼠子没有容身之地。现在你所瞧见夹层楼,是人住的,不是 鼠子住的,当然没有鼠疫发生,无庸拆除。可惜穷人的身体,还是和那些富人一般大小 ,要是穷人身体小的和鼠子一般大小,这个一楼一底的房子,可做好几层夹层咧。 我们真不得不佩服“通俗之王”包天笑为我们写出了很有艺术性与民俗文化相融会的 “上海乡土文学”,这是一篇优秀短篇小说。它们难道不能与新文学中的乡土小说和都 市社会剖析派小说互补吗?我们过去也许有一种思维定势,认为乡土小说主要是反映农 村或小城镇的生活的小说,其实,乡土即地方特色,正如“乡土教材”不等于“乡村教 材”一样,而是指某一地域的环境、物产、风土、人情的教材。与新文学中的乡土文学 相比,它侧重于写大都会而不是侧重去写乡村与小城镇的生活:与新文学中的都市社会 剖析派小说相较,它们的视角又各有重点,它比较侧重于大都市的民间民俗生活。这就 形成了可以互补的前提。通俗文学中的“都市乡土小说”,就是显示这一都市的沿革与 民间民俗传统特色。写这类都市通俗小说的人,又何止是包天笑一人?刘云若的《小扬 州志》等作品和戴愚庵的《沽上英雄谱》、《沽上游侠传》等“混混小说”就是天津的 都市乡土文学;而张恨水的《春明外史》、陈慎言的《故都秘录》、叶小凤的《如此京 华》、何海鸣的《十丈京尘》等等就是北京的都市乡土文学。应该承认,这种“惟求记 账似的报得很清楚”的现代通俗小说中的都市乡土文学,极具文学价值、文化学价值、 民俗学价值和社会学价值,是我们现代文学中的瑰宝之一。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左宛右鸟 @②原字左口右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