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海德格尔;真理;此在;诗
中图分类号:C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691x(2009)12
[作者简介]毛华滨,华中师范大学政法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
海德格尔对真理的论述集中在其前期作品《存在与时间》和后期作品《艺术作品的本源》中。《存在与时间》四十四节的标题:“此在,展开状态和真理”再确切不过地表明了海德格尔所讲的“真理”与此在及其特性的内在关联。此在只有在世中获得自身;这样一个讲法就意味着此在的根底处就有一个开启的构成势态,而真理只能在这个意义上得到理解。海德格尔用了一个古希腊的词“alētheia”来表示这种真理。这个词在传统的哲学译作中也同样被译成“真理”。但海德格尔意在揭示它的词源中包含的现象学中见地,因而将它视为由前后两个词根“a”(非)和“lētheia”(遮蔽)组成的一个否定性的词,意味着“去掉遮蔽的状态”或“揭开遮蔽的状态”。
(一)
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代,对真理的本体论而非认识论的理解就初见端倪。亚里士多德说:“既然每一件事物都与存在有关,因而它也与真理有关。”[1](P152)海德格尔指出:“自从那悠远的时代,哲学就曾将真理与存在联系起来。”[2](P76)海德格尔推崇古希腊哲学中对真理的表述:不是认识的正确与否,而是对存在的去除遮蔽的活动。在他那里,那种超越性的“在”,正是这种真理性的别名,是人的存在所追寻的最高境界。这样,存在和真理就联系起来了。于是在存在哲学那里,要描述出一种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真理的意义,就在于要深入到人的存在中去。
众所周知,存在问题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哲学问题,它的历史与整个形而上学一样悠久。自古希腊巴门尼德以来,存在就已经作为最高的和最基本的哲学范畴。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询问一个存在者根本也就是询问这个存在者的“本质”。这样,存在问题就被归结等同为“本质”问题。亚里士多德的这一思想对后来的西方哲学科学和整个文化的发展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奠定了整个西方文化传统的基石。然而,在海德格尔看来,随着存在问题被归结为本质问题,随着存在论演变为“本体论”,人们就忽略乃至遗忘了存在问题的原宗。这样,重提存在问题,追寻“存在的意义”就成了海德格尔赋予自己的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
海德格尔首先指出,存在与存在者之间有着根本的区别。一切存在者都存在,但是,存在并不是存在者的抽象普遍性,而是存在者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大致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一,它不是什么“实体性”的东西,不是指存在者的“什么”,而是存在者的“怎样”;其二,这种存在方式不仅是指某种现成存在的方式,而且更是指可能存在的方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存在者只有在它的存在中,也就是在它的存在方式中才能得到领会,存在是存在者得以可能的条件。传统的形而上学,即“本体论”之所以贻误了存在问题,根本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不懂得这个区别。他们把存在视为存在者的一种属性,一种普遍抽象的共性,企图使用形式逻辑的方法加以规定,寻求答案,其结果是存在者取代了存在,存在本身仍蔽而不明。
那么,我们应当在哪种存在者身上破解存在的意义?我们应当把哪种存在者作为出发点,好让存在开展起来?在海德格尔看来,合适的存在者必须是这样一种存在者,对于它来说,首先的是存在,而不是仅作为存在者,换言之,它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东西而存在,而是“为自己的存在本身而存在”[3](P137)。我们自己,作为存在问题的发问者,就是这样的存在者。海德格尔赋予这种存在者以一个特定的名称:此在。一切非此在的存在者都必须有赖于以此在的存在状态的结构为根基并得以说明,它们的答案都必须归之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此在这种得天独厚的存在者被海德格尔奉为“先于其它一切存在者而从存在论上首须问及的东西了。”[4](P153)当下在此的人,就是存在的澄明之所,审视清楚人的存在,将其存在的种种现象显现出来,一般存在的意义也就由隐暗而透明了。
(二)
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哲学没有搞清楚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真理,并不是说传统哲学一点也没有讨论过这些问题,而是说,传统哲学把真理界定为主客二分的认识论圈子中加以符合,具体地说,无论是机械唯物论还是德国古典哲学集大成的思辨唯心主义哲学,都以追求“实在”的真实(Reality)作为真理的根本特征。只是在机械唯物主义那里,这种实在的真实是以主观认识符合客观对象为条件,而德国哲学的“哥白尼革命”则在于以客观对象符合主体的知、情、意活动为条件,后者具有更高的哲学水平。不过,两者似乎都出自起始于亚里士多德的那个给人类思想既带来许多方便,又带来致命的约束的思维框架,它们不免有以下一些缺陷:第一,把真理囿于认识论的圈子;第二,哲学追求的目标——真理,是人所追求的一个外在的东西。海德格尔把这个由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开启的全部哲学传统称为形而上学。
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哲学在真理问题上的失误,关键在于其方法的失误。在传统哲学中,真理和方法是对立的,这种对立的根本在于传统哲学对哲学运思的认知框架“理解活动”的理解太狭窄,而且忽视了语言在整个哲学认知和存在所起的作用。
当然,要求超越以主客分立为主要特征的传统的形而上学(哲学),用现象学的方法建立以基本本体论为核心的哲学,用对存在的研究来取代对存在者的研究,这是海德格尔哲学贯彻始终的基本原则,但是,在究竟怎样来贯彻这个原则上,他前后期仍有不少差异。在《存在与时间》前期作品中,他企图通过对此在的生存状态的分析来揭示存在者的存在的结构,出发点是个人(此在),而且是烦着,畏着并面向死亡的个人。海德格尔是通过对此在的生存状态的分析来追问真理的。在他看来,真理是存在本身的展现、澄明,或者说是存在的无遮蔽状态。发现真理就是展现、澄明存在。而为了展现和澄明存在,根本的途径就是揭示此在在世的结构,即烦。这种揭示既显示了个人(此在)的存在,也显示了个人在烦的活动中所涉及的他人和世界的存在,揭示了它们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而这正意味着揭示了真理的存在。既然真理的存在决定于对此在的生存状态的分析,因此真理实质上以人(此在)的存在、更确切地说是烦着的个人对自己的存在的领会为转移。离开了人,就根本谈不到真理,海德格尔明确地说:“只有当此在存在着时,牛顿定理,矛盾定理以及任何其他真理才是真的。在有此在以前没有真理,在没有此在之后也不会有真理。”[5](P219)这种撇开真理的客观基础,把它们看作纯粹以个人自己的存在的领会为转移的观点,必然导致真理上的主观主义。
为了克服这种倾向,从20世纪30年代初期起,海德格尔企图超出此在(个人)之外来研究存在的结构,即把存在看作超出个人的生存、超出意识之外的活动过程。他在当时开设的几次关于真理问题的课程中,特别是在1935年所写的《形而上学导言》中就已表现出这种变化。在1947年出版的《论人道主义》中,关于超出此在的界限的存在的真理的问题已成了其哲学的核心问题,语言被当作“存在的家”[6](P132)或者说存在通过语言显示出来,而此在则退居到了“存在的看护者”的地位。为了揭示存在的意义,海德格尔所强调的已不再是分析个人的烦、畏等情绪,而是分析作为“存在的家”的语言。这样,关于存在的真理的问题与语言问题就成了海德格尔后期哲学的核心问题。
(三)
作为海德格尔后期哲学核心问题的存在的真理问题不是传统认识论意义上的问题,而是本体论意义的问题,实际上是他的基本本体论的另一种提法。正象基本本体论并不是研究存在者,而是研究存在者究竟怎样存在一样,所谓存在的真理也主要不是研究真理是什么,不是研究知识怎样与事实相符合,而是研究真理如何成为真理,即真理之成为真理的方式和过程。而这也正是存在者的存在的方式和过程。因此,对于存在的真理的阐述仍是对他的基本本体论的阐述。
在后期作品中,海德格尔重视语言与存在的关系,语言取代早期的时间性而成为此在最根本的世缘(早期认为存在的澄明只有在此在在世的不断超越中才能达到,而时间性是使在世和此在的超越成为可能的东西)。他认为真理不仅是“思”而且更是显示。“思”和存在是同一的,“思”是此在的人的在对存在者的存在的显露,也就是由此在把存在者的存在呈现出来。“思”怎样指向存在呢?海德格尔认为是通过语言,语言是对存在的呈现,即是让存在本身说话。从本源上说,听者和说者原是一人,他是有话要说然后才说话,而有话要说,意味着先从存在那里听到了这些话然后才说出来。因此,语言不是人的工具,而人倒是语言的工具。
海德格尔指出:“人存在世界中实质上是存在于语言中。”[7](P1540)然而现代把语言看作工具,其实,这种态度可谓渊源流长了。自古以来,西方语言本身的名称便叫做Lingua,Langue,Language,这意味着语言是舌、嘴的代名词,是一种“可以接触的物质的东西”。把语言视为工具,使语言从“存在的家”变为单纯的“对象”,一个与其他任何存在物同样的存在物。语言技术化了,成为传递信息的手段。
随着语言的死亡,把现代人及其文化同存在连结起来的最后一根线索了。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是形而上学带来的最大危险。因此,使真正的语言和谛听它的能力复合,被海德格尔看作历史性任务。由于语言首先继续活在伟大诗人——不是一切伟大的诗人,而只是谛听“存在的声音”的诗人(如荷尔德林、里尔克等)的作品中,因此,听出语言通过它这些“存在的信使”说的东西,就意味着“获得了存在的真理的一线光明”。[8](P67)海德格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走上了对艺术作品的哲学考察及以“诗意的思”[9](P70)为其语言特征的坎坷路程。其主要途径就是复活充当存在的家,即直接呈现存在的语言,并超出一切物质的、技术的、知识的障碍而谛听这种语言。
海德格尔晚年发表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真正开始讨论真理问题。伽达默尔曾说:海德格尔“论述艺术作品的这篇文章的根本含义,对我来说,就在于它给我们提供了晚年海德格尔真正关心的问题。不难看出,在艺术作品中,涌现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仅赋予我们以前所不知晓的经验以新的意义,而且,也向我们提供了从艺术本身的存在中产生出来的某种东西。它不仅仅是一种真理的表现,它本身就是一桩事件。”[10](P282)要领悟这样一种新的真理观,关键在于领悟海德格尔这样的看法:在真正艺术作品中,阴阳虚实、显隐真假,那些作为人的寓所的天地(earth)与那些表现为人所创造的世界(world)它们之间的冲突消失,纷纭变幻,不断地给人生及理解打开新的可能性和希望,这才是艺术作品存在的真谛,这就是一种真理状态。人的存在的真理也是如此:人之所以能领悟真理,就在于人能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当然,这种“进入”不是时空上的跨越,不是某年某月到某个具体彼岸的那种“乌托邦”式的许诺,而是人的整个一生的价值都压上去了的精神的超越和升华。
总之,海德格尔认为真理是对存在的去除遮蔽的活动。此看法类似于中国哲学中的庄禅践行哲学:并不知道追求的是什么,但却知道怎样去追求的方式(例如庖丁解牛)。它既不是认识论上的真实,也不是逻辑上的真,而是存在中、生命中的本真状态。
参考文献:
[1]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2][3][4][5]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1987.
[6][7]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8][9]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海德格尔语要[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
[10]张祥龙.海德格尔思想与中国天道[M].北京:三联书店,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