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不多每年春节都要去给吴先生拜年,同时看他新出版的画册。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马年的大年初一,吴先生把那第一本画册送给我时,他闪耀的目光如火焰一般明亮、灿烂!我珍重地捧起厚厚的画册,翻开来,发现一共选印了64幅作品,不由得不吃惊:全年365天,平均每5天就画出一幅新作,而那年,吴先生已经是83岁的老人了!
当时他还对我说:“这还不包括废掉的不满意之作。我不重复老路,不抄袭自己,必须有了新想法才动手,不然就不画。”
我问他为何总要这么“逼”自己?又为何总能捕捉到新的东西?他让我看画册的《自序》,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定型的形象有限,不定型的思维无限,由思维引申形式,虽难产,婴儿却应永远是新生态。”待我念完,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找不到最满意的表达时,是我最苦恼的时候。有时候,似乎找到了,内心里就特别快乐;可是它又离你而去了,你就又处于痛苦之中。我这一辈子都在寻找……”
他又一次绝处逢生
是啊,80多年风雨兼程的生命羁旅,一分一秒地垒筑起这位享誉国际的绘画大师的艺术高度,每一步,都艰难备至。其中,有3个细节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是抗战时期在昆明,敌机来轰炸,全校师生都上山去躲避,只有吴冠中苦苦恳求图书馆管理员,让他将自己反锁在馆内,临摹古人画册。那独自对话经典的自在滋味,至今仍在他心头畅快地荡漾着。
二是上世纪60年代,一次南下广东写生回京,吴冠中将他画的一包画立在座位上,自己则站在旁边以手相扶。站了3天3夜,下火车时腿、脚都肿了,可是他心里高兴,庆幸作品们终于平安到家了。
三是上世纪70年代,吴冠中的岳母在贵阳病危,他好不容易请下假来,携妻前往探视。途经阳朔时,他太想画桂林了,遂中途下车,盘桓一天。谁知天雨不停,他叫夫人打伞遮住画板,两人则淋在雨中,任雨丝打湿衣衫。后来刮起大风,画架实在支不住了,怎么努力也画不成了,失望之下,吴冠中竟哭了起来!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吴先生说起他的哭。
这同一的悲切,2005年,在吴先生家中,又真实地上演在我眼前。那是国庆节期间,他大病后身体有所好转,我去探望他。那年春上的一场重感冒引起一些并发症,大夫强迫他住进医院。对于这辈子一天也没闲过的吴冠中来说,不能画画了,就整日烦躁不安。后来争取回到家,却发现孩子们怕管不住他,干脆把大画案撤了,于是吴先生更加痛苦不堪。
他严肃地瞪着我,打着强烈的手势,激愤地说:“上帝的安排不好,对生的态度积极,给予生命、母爱、爱情;可是对死的问题就不管了,人老了、病了、痛苦了也不闻不问。我认为生命是个价值过程,在过程中完成价值就可以了,鲁迅先生只活了56岁,做出的成绩远远超过长寿之人。我们为许多人可惜,是因为他们做的事没完成,如果完成了,不非得痛苦地活那么长。”
我望着他越发消瘦的身躯在衣衫里面强烈地抖动,虽然腰板还挺得笔直,但胳膊细得只剩下了骨头,让我见证到“形销骨立”这个词。于是我竭力寻找着,想拣几句能够宽慰他的话。不待我开口,他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就是进入不了老年生活——叫我养花、打牌,不行!叫我休息、不做事,不行!回想这辈子最幸福的时期,就是忘我劳动,把内心里的东西贡献出来的时候。现在思维、感情不衰败,还越来越活跃,可是身体的器官老了,使不上劲了,这是最痛苦的晚年。”
不过,在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里,吴冠中也不管不顾,左冲右突。最后,火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辉煌的岩浆喷发而出,一泻千里——他又一次绝处逢生,找到了“字画”的新形式。
比如一幅作品,画面上只有“土地”两个字,但它们不仅是写出来的,也是画出来的,是字和画的合一。它们与吴先生过去的书法、绘画都不一样,但一眼又能看出还是他的笔墨,吴冠中神韵在焉。
血液里的“不安宁粒子”
吴冠中的血液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叫做“不安宁粒子”,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安分”吧。他的血液只要一经“艺术”这个导火索点燃,马上就会沸腾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像含羞草,一碰就哆嗦。”
他当了一辈子美术教师,从第一天做助教开始,直到耄耋之年的最后一次登台,其特色始终没有变,一上讲台就激动,越讲越兴奋,就像陷在恋爱中,不能自拔。
其他,只要一涉及“艺术”,他马上就变成奋起的雄狮,谈话激动,写文章也激动,更不用说画画了。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直持续到今天,他作画,往往早餐后即开始,一直画到下午、傍晚、深夜,其间不间歇,不休息,也不吃饭、喝水,何时画完何时才回到“人间烟火”。艺术是他永远的新娘,初恋的狂热一直持续到黄昏恋,始终恋不够。
这样的性格,这样的执著,不在他身上发生点事,简直就是不可能的。小的挫折和坎坷当然不断有,后来比较重大的有两件,一是那场旷日持久的“《炮打司令部》假画案”,一是“笔墨等于零”的讨论。
对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到中期的那场假画官司,明明是别人伪造的拙劣之作,假冒吴先生的名字卖了52.8万元港币,还被卖家扬扬得意地宣扬,谁能不动气?他的单位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出面替他打官司,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最终还是真理战胜了金钱。
而对于至今仍在争论的“笔墨等于零”,吴冠中没想到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笔墨等于零是指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一样。
这道理,听起来非常好理解,可是却相反,争论四起,甚至超出绘画界,成为社会普遍关注的一个事件。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学术之争,越争越接近真理。
最重要的是思想
88个春秋飞渡,吴冠中早就成了大画家,也成了著名作家。他已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香港艺术馆、大英博物馆、巴黎塞纽齐博物馆、美国底特律博物馆等处举办个展数十次,在国内外出版画集、文论集、散文集近百部,多次荣获国内外艺术奖、文学奖,还获得了法国文化部最高艺术勋位,被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等等。但他认为,做成“家”不是目的,做成“大家”也不是人生理想。最重要的是思想,一个优秀的文艺家,首先应该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留学欧洲时碰到的一件事:那天,他坐在伦敦的公共汽车上,待售票员来售票时,他将一枚硬币交给她。这时旁边的一位英国“绅士”递过一张纸币买票,售票员顺手将吴冠中刚才交给她的那枚硬币递给他。谁知“绅士”大怒,拒绝接受这枚中国人拿过的硬币……这侮辱性的一幕像尖刀一样插在吴冠中心上,淌着血,一直记忆到今天。国家不强大,就要受人欺侮;个人没本事,就要受人轻慢;我古老的祖国啊,什么是你最正确、最迅捷的发展之路呢?
吴冠中将思考埋在心底:过去世界看不起中国,中国陈陈相因的传统审美,又的确狭隘,让人看不起。他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拿来”,借鉴,改造,创新,不用传统笔墨,画出传统精神,重新光大灿烂的东方文化,让全世界真正认识到她的价值——这是他创作的思想底线,也是他一辈子孜孜以求、始终不渝的艺术“长征”。
不了解他的人看他整天写写画画,涂涂抹抹,一辈子和颜料、色彩打交道。殊不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为艺术而艺术的“技术主义”的画匠,也不是一个单纯吟诗弄月的“自我娱乐”式的文人。他的眼睛紧密关注着时代的进程,思考从未停止过。在多年的接触中,他的思想经常是灵光一闪,随口就跟我谈起他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不乏心得独运的真知灼见,我在这里复述几节与读者共享:
我有两个观众,一是西方的大师,二是中国老百姓。二者之间差距太大了,如何适应?是人情的关联。我的画一是求美感,二是求意境,有了这二者我才动笔画,我不在乎像和漂亮。那时在农村,我有时画一天高粱、玉米、野花等等,房东大嫂说很像,但我觉得感情没表达出来,认为没画好,是欺骗了她。我看过的画多矣,不能打动我的感情,我就不喜欢。
艺术到高峰时是相通的,不分东方与西方,好比爬山,山坡东面和西面的不同风光在山顶相遇了。
我很幸运:出国前,是跟着潘天寿学的中国画,他是完全传统的,本人画得很好。后来我在巴黎学了3年,看遍了欧洲的艺术馆,知道西方艺术好在哪里;回来后结合国情,加以表现。我明白,最重要的是思想——感情。感情有真假,有素质高低的不同,有些人有感情,但表达不出思想。我现在更重视思想,把技术看得更轻,技术好不算什么,传不下什么。思想领先,题材、内容、境界全新,笔墨等于零。
风格是作者的背影
吴冠中在晚年,透露了一个秘密:当年他赴法国留学时,本是抱定“不打算回国了”的想法,因为当时在国内搞美术毫无出路可言。但在巴黎呆久了,他越来越觉得那灯红酒绿、“画人制造欢乐”的社会与自己不相干。“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于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被驱在祖国的哪一角落,我将爱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诚地做……”
“文革”中,吴先生下放在农村劳动,还患了严重的肝炎和其他病症,经常通宵失眠,体质非常坏。当时他和夫人朱碧琴都感到他已活不太久了。吴冠中索性重又任性作画,决心以作画“自杀”,结束生命也值了。不料后来奇迹发生了,多年被医生治不好的肝炎,居然被疯狂的艺术劳动赶跑了,他的健康竟一天天恢复了。“天意从来高难问”,吴冠中也终于脱颖而出,成为享誉国际的绘画大师。
很自然的,人们都会问:“如果吴冠中当年留在法国,会怎么样?”然而历史是不能“如果”的。吴冠中也不是一个耽于昨天的人。他甚至说:“明年怎么样?顺其自然。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
哦,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艺海无涯,“长征”无尽头,个人只管一心一意地探索下去,其他都无需计较——是非曲直,功劳功绩,由别人去说吧。
哦哦,他是艺术的赤子,他的心中只有艺术,装不下别的了。
(钱大军摘自2007年4月4日《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