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爱看小孩子玩电子游戏,看他们沉浸在想象与参与的快乐中,杏眼圆睁,十指联动,小小的身体在椅子上左右腾挪,俨然一场恢弘战役的领袖。
我的侄子才12岁,已在市里的计算机比赛中多次获奖,他很乐意在电子游戏方面做我的启蒙老师,讲解起有关知识,态度和蔼,诲人不倦。
有一天我看到他玩游戏时,屏幕上不时红光灿烂,花瓣状的绯红,像原子弹的蘑菇烟云,弥漫整个视野……不由赞叹道:好漂亮的玫瑰花啊!
“啥?玫瑰花?”小侄子不屑地对我撇嘴,悲悯我的少见多怪。
“那不是花,是喷溅出来的人血,是我用电锯锯出来的。好过瘾,好开心啊……”恰逢屏幕上血光冲天,小侄子乐得手舞足蹈起来。
我心一沉,随手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侄子身边,看他如醉如痴地玩这款名为“毁灭战士”的游戏。
那游戏的内涵并不复杂,只是无穷无尽的巷道,不时从隐蔽处蹿出面目朦胧的“敌人”,你只需利用手中的武器,将对方消灭即可。武器有许多种,比如冲锋枪、激光炮、炸药包等等。依我的粗浅观察,威力都比电锯要强大,尤其适合远距离作战。但小侄子对传统的锯子情有独钟,当游戏刚开始,尚不能用电锯装备自己时,急得抓耳挠腮,犹如没有寻着金箍棒的孙猴头。一旦电锯到手,便高举此宝,所向披靡地冲杀过去,遗下一路血泊。
我不解,问:“那么多的厉害兵器,你为什么废弃百家,独尊电锯?”
战斗正值酣处,小侄子来不及细答,激动地抛给我几个字:“电锯痛快!”
我穷追不舍,缠着要他详作说明,小侄子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婶婶啊,怎么这么笨!用激光炮射死一个人和用电锯把人卸成八块,那痛快劲能一样吗?”
我大骇,逼他把事情讲得更明白些。小侄子只好忍痛割爱,暂停游戏,调出几幅图像,与我现身说法。
“喏,婶婶,你看这是用激光杀人,手指头这么一按,轰的一声,敌人就化成一团烟,什么都没有了。虽说你能继续向前,可是多没意思啊!”
“用电锯那就大不一样了。它喀喀一响,风一样地锯过去,你就觉得自己特威风,特带劲儿,特有成就感,过瘾极了……”小侄子连说带比画,调出一幅图像:一排肉铺挂肉的钢钩上,颤巍巍悬挂着些支离破碎的物件。
“这是什么?”我老眼昏花,一时看不清楚,问道。
“这就是用电锯锯开的人啊!呶,这是一条大腿,这边是半截胳膊,最右侧挂的是人肚子下的半截……”小侄子沉着地以光标为笔,在屏幕上流利地滑动着,耐心地为我讲解。
我用手术刀解剖过许多真正的尸体,但这一瞬,我在模拟得并不非常真切的图像面前,战栗不止。
“你用电锯把它们杀死,可它们究竟是谁!”我问小侄子。
“它们到底是谁,那要看我玩游戏时的心情了。”侄子到底是小孩,并未发现我的恐惧与震怒,依旧兴趣盎然地说下去:“要是哪天老师批评了我,我用电锯杀人时想的对方就是老师;要是同学跟我吵架,我想杀的就是同学;要是我想买一个东西,我妈不给我买,我就假装对方是我妈;要是我爸因为我考试成绩不好,不给我卷子上签字,我就把电锯对准他……婶婶,你怎么啦?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侄子不知所措地停止了传授。
责任不在他。我竭力控制住情绪,力求音色平稳地说:“就因为这么丁点小事,你就起了用电锯杀人的心吗?”
小侄子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说:“这个游戏就叫‘毁灭战士’,它的规矩就是看到什么就毁灭什么,毁灭就是一切,不需要什么理由啊!”
面对着这样的逻辑,我的喉咙有一种被黑手扼住的窒息的感觉。小侄子是个乖巧的孩子,见我神色大变,半天不说话,就关了电脑,哄我道:“婶婶不愿听我说杀老师杀爸爸妈妈的话,下次我用电锯时,不想着他们就是了。再杀的时候,我就把它当成一个外星人好啦!”
呜呼!
面对小侄子那清澈如水晶的双眸,我真的悲哀至极。外星人与我们何仇?当另一时空的高级智慧生物,冲破千难万险,到达我们这颗蔚蓝色的星球时,迎接它们的将是地球人自己灌输的无比敌意,这是科学的悲哀还是人性的悲哀?当人类用最先进的科技将自己最优秀的儿女送往太空的时候,可曾设想到在宇宙的彼岸,等待他们的将是鲜血淋漓的杀戮?
当然,游戏毕竟不是真实,但游戏是儿童精神的食粮和体操,它潜移默化循序渐进的力量,绝不可忽视。将残暴的杀人裂尸化为屏幕下淡然一笑,让孩子在游戏的过程中轻而易举地完成毁灭世界的欲望,播种无缘无故的仇恨,收获残忍与猎杀他人的快乐……这在幼童,是被迫的无知和愚昧;在成人,则是主动的野蛮和罪孽!
我对小侄子说:“把这盘‘毁灭战士’给婶婶,好吗?”
他吃惊道:“婶婶要它做什么?莫非也要做一把‘毁灭战士’?”我说:“我要把‘毁灭战士’毁灭掉。”
小侄子道:“为什么?”
我说:“因为‘毁灭战士’里,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