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子独自匆匆地在山岗子间赶路,手中的加重自行车一会儿驮着他,一会儿被他驮着。黛色的丛山是稳站无语,一袭黑衣的美女。鼓荡荡的风是随兴奔跑的小孩子,舞动着山夜的机灵,坦荡与芬芳。可川子全然顾不得这些,他只是埋头赶路。他得在山民们熄灯前,尽快找到那户要照相的人家。
这天后晌,川子从王家坪赶回公社照相馆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前脚刚踏进门,他的拜门师傅,照相馆的创建人兼领头人柴师,示令性地向他一招手,说:五指岗有户人家,女儿要远嫁,明天一早就要动身。老人家割舍不得,想照个全家福做念想。我急得什么似的,正好你回来了。给,这是他留下的地址和路线,你也不用卸行头,现就出门,手脚利索点,看看限天黑赶到。
饥渴疲惫的川子顺从地接过师傅手中的纸条,看了一眼,麻利地推车子出了照相馆大门。
天黑时,川子已摸过几道山湾子,爬过几道山梁子。他大汗淋淋地站在山岗上,夏风兴呼呼地跑过来。爽快之际,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一会儿,他流淌的汗水已被吹干,头发也被梳理成蓬松时髦的青年头,愈发英姿逼人。
岗子腰一独户人家还亮着灯,川子站在场楞下,放声喊着纸条上的人名。果然有人应声。
走进院子,只见上下房门俨然紧闭,几处窗户上灯火微红。四处寂静,厦屋的门“咣啷”一声开了,一女子手提红罩马灯迎出来。川子累得木头人般扶着车把手站着。红红的灯辉里,那女子浅笑盈盈地走向他。及近了,川子问道:不是你结婚吧?是——那声音极其细润甜美,似山泉在耳边滴流。川子不由抬眼。四目相对,皆相大惊:奇遇!天作的奇遇!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
灯光里,两人痴痴地站着,望着,许久。大山的夜,沉静肃穆,生动神往,欲说还休......
正屋的门开了,母亲站在门框里,说:阿秀呀,让人家干事进屋喝口水吧!
躺在阿秀厦屋的绣花炕上,川子头疼欲裂,浑身忽热忽冷。母亲唤阿秀到身边,说:你下去看看他吧!
阿秀用清凉的山泉浸了毛巾,羞怯地给川子擦试胸膛,敷额头。渐渐地,川子高烧减退。而那些不意的温柔擦拭,单纯的肌肤接触又似徐徐渐进、疏导引入,催马扬鞭、戏曲前奏,不知不觉将这对情窦初放的男女,始初那种陌生、拘束、仿徨、紧张、向往、迷恋等种种心绪搅拌酝酿,呼唤燃烧,升腾出深蕴心底的热爱,又从眼里奔出来,相互热烈地照耀着对方,彼此告知相见恨晚。
两人执手凝视,滚烫的心极速跳跃着。明天她就要出嫁,明天他就要离去。此时此刻,他们似乎覆水难收。两颗心穿越包裹身体的外衣,紧紧相拥,胸中的鼓儿越发激烈昂扬。一阵热吻梦幻迷离,接着是那秀峰弥香的初乳。梦正飞,忽然,心自醒:是否跟着感觉继续飞翔......
这时,如雪的月光从窗格子笑盈盈地跑进来,它带来赶山人夜路上的《圆满调》:活着枕着你的奶头,死了枕着你的坟头......能圆满咱俩就不回头......两人久久凝视,心中波潮汹汹,继而却同时伸手开了窗子。
月光坦荡荡地泻进来,绣花炕上满是月色。清秀,宁静,高洁,明朗的月色,似乎是一颗很有份量而又妥帖炽热的心。任山风四起,夜色烂漫,这心的胸襟总是坦荡,高雅,明净的。这种雅与净又辉映出一种真正的华丽与辉煌,磨去了浮光浅泽,还有点烈火见真金。无尽的梦啊!都细细碎碎,点点滴滴蕴进这圣洁的月色里,交汇成岁月与人的真理,还带着种醒世的意思。
门“吱呦”一声响了,是阿秀在闭正屋的大门。
月色如水,清凉透净,洒满美丽的五指岗。
几十年后,远嫁江南的阿秀,白发苍苍,深情安详。一个夏天的晚上,她安坐在庭院的香樟树下,对围坐在她身边的孙女们说:北方的故乡,那个夏天的夜晚,五指岗的月色啊,从未有过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