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最近搬来了一个男人,一个当过兵的男人,就住福明嫂家隔院。
男人总能主动地与人打招呼,而且不论大人小孩,口气总是那么温和。当然见了福明嫂时男人也能主动地招呼,隔壁邻舍的,同倚一堵墙,共饮一井水,自然还少不了拉几句家常。
村人见男人老实,懂礼,又参过军,都尊敬他,热情地叫他兵哥。
渐熟,白日里兵哥就常上各家各户串门或上村办公室看看书报,晚上就去福明嫂家看电视。兵哥爱看新闻联播,爱听关于军人报道,还喜欢看有关军人的电视剧。兵哥看军人的片子时也喜欢发表些评论。福明嫂和她八岁的儿子小明都喜欢听兵哥的评论。没好看的电视时,兵哥便给小明讲解放军的故事,讲自己在部队尤其是在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立功受奖的故事;或是和福明嫂聊些家常。渐渐地,兵哥懂得了福明嫂有一个在外工作的一年难回两次家的丈夫;福明嫂也知道了兵哥原来也结过婚,只是退伍回来那年就离了。至于什么原因,兵哥不说,她自然也不好问,更不愿提起他的伤心事:这年月,离婚的原因除了夫妻不和还有什么呢。
福明嫂可怜兵哥,便时常帮他做些缝衣洗被的活,瓜豆熟时,也常摘些分给兵哥;兵哥觉得挺过意不去,农忙时也便帮她做些犁田种地的重活。
日子过得很平淡。但平淡的日子里一旦发生一些超出常规的事,就会象平静的水面忽然投入一块石头,马上会激起层层细浪。兵哥和有夫之妇福明嫂的关系既然亲密到了这般地步,自然逃不过某些观察家的法眼,犹为严重的是不少人还常看见兵哥深夜里从福明嫂家里出来。一时间,村头巷尾留言四起。
村人觉得受了骗,上了当。都不再尊敬兵哥,见面时也不再热情地招呼兵哥,能躲过的则躲过,不能躲的则显出一脸鄙夷的颜色。而福明嫂在一夜间竟被村人取出了好几个难听的新名儿。
兵哥来争取福明嫂的意见,仍是用极温和的语气,问“你在意吗?”
福明嫂倒没说在意不在意,只是轻声地反问说:“那你呢?”
这以后,兵哥照常来看电视,照常给小明讲故事,照常还给福明嫂干重活;而福明嫂也还帮他洗被补袜,也还分瓜豆给他吃;村里的人却是越来越看不惯他们了。
这天夜里,忽然狂风大作。一时间吹得树散瓦飞,屋宇震摇。一股浓烟在夜幕里悄然地扩散,然后,一片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并夹杂着骚乱的哭救声。
从甜梦中警醒的人们,零乱慌忙地提着桶拿着瓢如一只只扑火的飞蛾迅速地朝着火光涌来。
疯狂的火魔乘着风势狂舞着,忽而向下扑倒,忽而冲天跃起。噼里啪啦的瓦梁爆裂声和瓦片夹着火星扑扑落地的碎裂声好不吓人。村民一时被这疯狂的火势烧得方寸大乱,见那里火大就盲目地朝着那儿泼水,而瓦片下潜伏着的暗火正顺着干燥的瓦梁向四面高速扩散。照此下去,不到半小时,整座房子就会化为灰烬。
“快!分几个年轻的跟我上墙头掀掉瓦梁,阻断火势蔓延,分几个人在下面递水,剩下的人朝火大的地方泼水。”火光下映着兵哥一张通红而坚毅的脸。
听他的?大家不由得都踌躇了一下,但强大的火势很快就把他们的神态唤醒,并且马上有组织地服从了。
很快,火势便被有效地控制在它原来侵占的区域里了。一桶桶水也把它们浇得奄奄欲熄。
突然,兵哥在拖一根瓦梁时不小心用力蹬着了一块被水淋湿了的泥砖,一打滑,人便惊心动魄地坠落下来,趴在污浊的土地上,仅发出了一声闷哼。
兵哥是为了村里的利益而死的,村里人无论如何都得先放下那份鄙夷,把他埋葬下去。
净身时,帮他擦身子的那位老头忽然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兵哥的身子从两脚掌到胸口处竟是一整大块被火烧焦后痊愈的伤疤,而阴处那物也已绝不能用了。难怪他平时出门、干活总穿得那么严实。这可能就是他在战场上立功所受的伤,大家错怪了他。
“是个真正的军人!”老头不由叹道。
村里不由得又传开了一条关于兵哥的新闻。
送葬的人挤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成林大叔的牛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的村还叫生产大队,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可我家隔壁的成林大叔偏偏饲养了一头奶牛,这头奶牛皮毛油亮,膘肥体壮,那一对温顺的大眼睛似乎极通人性。有时候我到成林大叔家玩,忍不住要摸摸它的皮毛,牛便高兴地摇着尾巴,用舌头舔我的胳膊,哞哞地叫几声。成林大叔也会端一碗香喷喷的牛奶让我喝。我知道是这头牛产的奶,因此喝起来特别香甜。
成林大叔对这头奶牛有特别的感情,每天为它割草、磨豆浆。作为回报,奶牛每天都产四、五十斤的奶。成林大叔的日子便过得滋滋有味,甚至有年轻的姑娘找上门来,要做他的贤内助。成林大叔婉言推辞了。他就这样与奶牛相依为命。
好景不长,同情和默许他的老队长退下来了,新上任的队长是个“紧跟”的年轻人。加上当时“割尾巴”的口号越喊越响,连家里养几只鸡也要当尾巴来割,成林大叔和他的奶牛怎能逃得过厄运?
某夜,成林大叔和四类分子、牛鬼蛇神一起被押上台批斗。说来也怪,正当批斗会火药味浓的时候,突然响起“哞”的牛叫,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黑暗中只见一头牛像猛狮似的冲进会场,直奔成林大叔的身旁。主持批斗会的人目瞪口呆,会场也出现一片混乱。当看清是成林大叔的奶牛时,呵道:“快把这疯牛赶开!快把这疯牛赶开!”
可是,奶牛定定地护着成林大叔,对主席台上的人怒目而视。
主持人恼羞成怒,大喊道:“破坏批斗会,这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快把疯牛绑起来宣判!”
于是,十来条壮汉一拥而上……
主持人宣布:将疯牛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成林大叔跪着哀求:“行行好,饶了它吧,它只是一个畜牲。”
我已记不得更多的细节了,只记得屠宰的现场。汽灯高挂,犹如白天,奶牛临刑前没掉一滴眼泪。后来每家都分到了一小块牛肉,我说什么也不吃,而且从此再没有吃过一块牛肉。但那喷香的牛奶,我却一直记着。
五 叔
村外二百步塘堤,把海与村隔开。堤上有间小屋,五叔住的。
五叔是守塘的,五十九岁了,拐了一条腿,这是一年前塘堤塌方时压的。在这以前,五叔是全村最棒的跑海人。人人都说五叔发了。两万五千元一条驳船,很漂亮,是他的性命,没事他总是洗洗船舱。五叔从不许小孩子上他的船玩。
五叔的水性很好,据说能一口气在水底呆上一刻钟。自他拐腿后,五叔便没跑过海。
五叔对我最好。我考上大学,他很高兴,在我肩上狠狠地拍了三下便拉我去喝酒。
我离家那天早上,五叔说二十三号台风要来,得做沙包加固堤坝,没功夫送我,叫我多保重。临分手时,五叔塞给我一个红纸包,里面有一百元钱,说:“娃儿呵!到学校可要给五叔写信。”
我还没有给他写信,却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死讯。听说他竟是淹死的。
寒假回家,我去看五叔的小屋,小屋塌了,五叔的驳船也不见了。
五叔是在北塘死的,北塘本是全塘最坚固的地方。那天夜里,二十三号台风来了。风很大,雨也大,海浪更大。大家都忙着抗台。五叔放心不下北塘,半夜一个人去察看情况。忽然,五叔看见北塘坝底直冒水泡,知道坏事了,五叔忙敲起铜锣,给乡亲们报警。
北塘塌了,缺口很大。沙包挡不住,海水涌过来,没法打桩。一场灭顶之灾就要降临。五叔又急又骂,拐着腿跑开了。闻讯赶来的乡亲们都骂五叔,说他贪生怕死,一定是回家抢他的东西去了。
不久,大家听见一阵马达声。一看,竟是五叔开着他的驳船朝缺口开来了。大家明白了,五叔要用船堵缺哩。浪很大,把船抛上抛下,不济事。五叔急了,拿起利斧砍起船底来。海浪一次次扑来,五叔单腿跪着,奋力砍着舱底。大家含着泪看着,给他鼓劲。
船舱砍裂开了,海水哗地涌进来,船身慢慢地下沉。五叔丢了斧头,天神似地把着舵,不让船偏离缺口。沉船刚好堵住缺口,五叔笑了,正要离开,不想一个巨浪打来,他站立不住,被卷走了。
海塘保住了,五叔却死了。
大家都说五叔是个男子汉,乡亲们凑钱,给五叔修了大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