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希望

文 /陆万全

咚嚓咚嚓咚咚嚓 ......鼓乐齐鸣唢呐声声，载歌载舞彩旗飘扬，碑湾村沸腾了！满脸稚气的少年儿童，个个穿红着绿，胸前飘着红领巾，如团团火苗闪耀。他们挥舞彩旗，兴高采烈，从校门口两列纵队，过小桥，上公路摆成两条长龙，敲锣打鼓，夹道欢迎游爷爷一行、前来贺喜的省市县各级领导十几人，大小车辆如一条游龙，缓缓驶进人山人海的碑湾村。游爷爷回来了！孩子们手举鲜花，潮水般涌动、呼喊：欢迎欢迎，欢迎游爷爷回家！游爷爷辛苦了！游爷爷下车，抬头看见：“景图希望小学”六个大字鲜艳夺目，学校挂满了大红的欢迎标语。景图希望小学落成典礼一派喜气洋洋。

游景图原名不叫游景图。山旮旯里游、牛不分，户口本上全部写成了牛。他爹牛老大脾气倔强，景图的娘生下他就撒手去了另一世界。他爹只得一趟又一趟不厌其烦地抱着他去请薛三娘给他喂奶。这一喂就是半年。薛三娘自己生的盼儿比他大半月，可抱着景图比抱着盼儿沉。细心的女人把他俩用秤一称，果然景图比自己的儿子重两斤。他俩真像一对同胞兄弟呢。村人们都说。小娃儿喝谁的奶水长大就像谁。薛三娘给景图起了个乳名叫希儿。盼儿和希儿吃着同样的乳汁一天天长大，三娘却一天天瘦了下去。半年后，牛爹决定不再抱他去吸奶水，女人的乳汁分明就是身体的血水！他不能再让希儿吸奶娘的乳汁了。奶娘几乎是拼着她的生命，用她的乳汁把两个孩子喂养着。这份情永远无法报答！看着三娘，牛爹开始于心不忍，开始给希儿喂石磨米糊，麦糊和菜稀饭，再后来就吃苞谷糊，苞谷巴，红苕饭，粗杂粮和野菜。牛爹是即当爹又当娘，煮饭，喂猪，浆洗缝补，忙里忙外。耕田锄地就把希儿背上。所幸的是希儿居然长大成人了。希儿十岁还没进学堂念书，希儿奶娘心里着急，她一咬牙，把她的陪嫁玉镯变卖了，给希儿交上了书本学费。薛三娘说：牛大哥，希儿也该认几个字了，往后也好找媳妇。请学堂先生给他起个好名字，堂堂正正的学名。牛爹心想，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吃过不少亏。于是牛爹牵着希儿送进了学堂。私塾先生根据他的乳名，给他起了个学名叫牛希望。牛希望一喊出口，听起来就像有希望。学童们就有希望、有希望地叫开了。从小看大，这娃往后或许真有希望。村人们说，你看他那股子做事的牛劲儿像极了他的爹！奶娘的盼儿，先生给他取名盼望。希望和盼望，自然代表一种美好愿望。牛希望念了两年书，再也无法筹集书学费便辍学了。十二三岁的半大男孩，总算进过学堂了。那时的私塾先生不教数学。读老章，做文章，把官当。这是百姓的口头禅。一个教室坐几十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娃，念的书本也不一样。有的念《三字经》《百家姓》，有的念《学而》《增广贤文》，也有的读《大学》《中庸》。可希望并不聪明，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读了整整两年还背不全。但他却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很受先生赏识。先生还教会了他看秤，希儿能准确无误地认识几斤几两。虽然进了两年私塾，也算读过书了，会写自己的大名牛希望，认得许多字，又识秤，比我强百倍哩！找个媳妇绝对没问题！牛爹心里高兴，牛希望心里却窝着一肚子火，很不是滋味。牛希望还想像往常一样去学堂念书。此后，他常在学堂外面张望，有时鬼使神差来到学堂门口，痴痴地听着先生和学生念书。有时躲在学堂后窗下，偷听声色俱厉的先生教学生们咿咿呀呀念书，听着听着便坐在窗下睡着了。每当这时，牛爹便咚咚咚跑来大吼一声，猛地惊醒希望。在牛爹愤怒的目光下，希望颤颤惊惊、恋恋不舍地从学堂门边或窗户下慢慢走开。念书的日子远去了，再也追不回来了！我再念两天书好嘛？希望一边疾走，一边恳求爹说：爹，我再念两天书好吗？念书能当饭吃吗？牛爹一听火气陡生，大声吼他。牛爹拽着希望，来到地头，希望捡起沉重的锄头，或挑起与他一般高的粪桶，就这样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跟着牛爹风里来雨里去，水里爬泥里滚，活生生变成了一头牛犊，辛辛苦苦耕田耘地，侍弄着庄稼，养活了自己的性命。

十八岁生日那天，希望起了个大早，在大凼田枷牛犁稻田。刚一袋烟工夫，保长领来两个人，硬生生把他拖走了。那两人腰间都别着盒子枪！接着去抓王二，王二老远看见他们转身就逃，没跑出百米，其中一个人扯出腰间的家伙连放两枪，王二立刻倒地尿了裤子，等抓住他的时候，他站立不稳周身筛糠。第二年，奶娘的盼儿也被抓了壮丁。希望自从那天被抓走，六十多年杳无音信。突然一天传来消息，希望还活着，在台湾成了千万富翁。消息不胫而走，碑湾村炸了锅！又有人说，希望马上就回来，回到喝奶娘奶水长大的碑湾村来！他要在碑湾村建一所新学校！这消息振奋人心！五大三粗的牛希望，被国民党抓去打仗，怎么活了下来？又怎么去了台湾？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这一切都成了迷。今天居然回家乡建学校，村民们当然兴高采烈欢天喜地！

景图希望小学落成典礼会上，游景图没讲几句话。他说：我没读啥书，一直盼望着，回家乡来建一所学校，送给家乡的孩子们！今天，终于办成了！我也安心了！最后他又说：我希望，你们多读点儿书！少年强国则强！你们就是未来，你们就是希望！景图老人的双眼溢满了泪花。

午后，游景图上山去祭拜父母和奶娘。经人指点，他带着一家人来到村子后山。儿孙们拔开坟前枯草树枝，详细辨认石碑上早已风化了的字迹，查实是否牛爹夫妇和奶娘夫妇的坟茔，以便叩拜祭祀，烧化纸钱。景图在坟茔前摆上供品，点上香烛，鞠躬叩首，顶礼膜拜。景图老泪纵横，跪成了一座虔诚的雕塑。景图说，孩子们，动手给我爹娘和奶娘坟上添新土，让它们高大起来！

两块墓碑上镌刻着相同字样：希儿盼儿归故里，长眠灵魂可安息。

儿孙们解读碑文时，不知希儿盼儿是谁。景图听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出了原委。奶娘、盼望兄、爹、娘，希望想念您们！您们的子孙都回来看望您们了！景图伤心落泪了半天。仰天长叹：盼望兄，你还活着么？你在哪儿啊？

景图大声嘱咐儿孙：我死后，请你们一定把我运回大陆，安葬在我的父母和奶娘身边！说完，他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放进了嘴里。

作者简介：陆万全，四川省作协会员。在《中国教育报》《小小说月刋》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约五十万字。多篇获奖并入选各种文集。出版小说集《岁月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