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用心地……

我曾用心地……

黄刚文

湖北省大冶市东风路学校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我在一所农村中学教书，教初三语文和历史。我们班有一名姓乐的学生，个子小小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是那种标准的好学生：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品学兼优，而且素有远志。我还没进教室，他初二老师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他家境非常不好，父亲是残疾，基本没有劳动能力，母亲是精神病患者，他是家里的老大，他有两个妹妹，大妹妹也是残疾，一家人就靠当地政府救助和亲友邻里的接济过日子，吃饭穿衣都是问题，可幸的是他和他小妹妹特聪明，也很有志气。这位老师还非常恳切地请我多多照顾他。这位老师的话让我很感动。但他介绍的内容，我早就知道。因为在我们这个才几百学生的学校里，这位姓乐的同学其实早在进入中学大门时，就已经是“名人”了。学校的同学都同情他的遭遇，敬佩他的才德。便是老师也是对他“另眼相待”，我岂能不知。

很快，我就知道为什么每个老师都那么喜欢他了。上课前，他会旁若无人地大声读书。上课时，他会一直盯着老师的眼晴，思考老师的每一个问题，每次回答问题都是大大方方，有条有理，而且常有奇思妙想，发人之所未发，即便说的不对，也绝不会“不切题”。下课后，他会认真地完成老师布置的每一项任务，然后交上一份工整的小楷。同学有困难时，他是“微笑使者”；老师需要帮忙时，他会第一个伸出双手；在家孝敬父母，疼爱妹妹。他对父亲说只要能活下去就总会有办法。他对妹妹说生活可以改变。他就像我们常说的“早当家”的孩子。

他几乎是完美的。同学喜欢他，佩服他；老师喜欢他，疼爱他。

但人们常说初三是人生的一个坎。这话也许有点道理。初三的第一次综合考试，他的成绩就让人大跌眼镜。他没有名列榜首，甚至不在榜首附近。这在他开始上学以来可是从未有过的。他倒是看起来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可老师、班主任却坐不住了，纷纷找他谈话，询问情况，分析原因，给他鼓励，说相信他下次一定会考得很好的。他只是红红脸，说会努力的。校长看到他成绩，很有风度地笑着说一次失败不算什么，刚上初三的学生常有这种情况，下一次一定不会这样的。他看起来也的确受到了鼓舞，上课还是很活跃，发言还是那样的沉稳和犀利。老师也对他信心满满的，校长指着他，对班主任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第二次全校的综合考试成绩出来了。大家急急忙忙去榜首寻找他的名字，可是他的名字又一次距榜首甚远。这一次，他的老师和班主任就有点慌了，校长也不淡定了。老师、班主任反复给他做工作，校长也亲自找他谈话，鼓励他要努力，要为家庭为老师为学校争光，“今天你以学校为荣，明天学校以你为荣”。他红着脸，低着头说他记住校长的话了。他看起来仍然让人觉得他是最优秀的学生，没有什么可让人担心的。第三次综合考试来了，这次是全镇统考，事关学校荣誉。学校一贯很看重。而初三老师都知道这次考试基本上就如同是中考的预演。成绩一出来，每个学生在学校、在全镇乃至全市的排位就基本确定了。换句话说，每个学生来年能上什么学校就基本清楚了。变化不会很大的。因为每年到这个时候，各科新课早已结束，初步的复习已完成，下学期要做的不过是反复加重复加控制失误了。这次期末考试，与中考有极近的对应关系。但他的成绩再一次让老师、班主任傻了眼，校长很失望。大家不理解：平时每科每次考试，他可都是接近满分的呀，而他可绝不是那种“玩小狡猾”的学生。

照当年的惯例，期末考试后，学校还会补几天课。但这几天，他就真的有些不同往常了。他表情开始凝重起来，眉头老皱着，上课不那么有热情了，举手也不那么积极了，回答问题也变得犹疑起来，语速慢了，语气也没那么坚定了。课外的时候话也少了。好几次，我看到他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

终于到了放寒假的时候了。那天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他在楼下背着几个沉沉的塑料袋默默地走上回家的路，混浊的塑料袋里映出灰灰的书本和破旧搪瓷缸的样子。我一下子被刺痛了，鼻子酸酸的。

他是那么可爱的孩子。我一直都不忍心。

新年开学了，我让学生写一篇作文。主题、题目、体裁都不限，就说说过年的事。但有一个要求，我反复强调：必须写真人真事真感受真想法。这一次，他的字没有往常的工整。但作文却写得很感人。他在作文中告诉我，因为家庭困难，像所有出自类似家庭的人一样，他其实也很自卑，但看到父母和妹妹的样子，他难过，他想要通过努力读书来改变家庭的命运。所以他拼命地学习，希望每次考试都能考出好成绩。但奇怪的是每次到大型考试的时候，他总是特别紧张，心咚咚咚地从头跳到尾。每次考完他都不敢看成绩表。而每次听到老师公布成绩之后，他就会想到老师、班主任、校长、同学，尤其是看到家里人的样子，就会内疚、自责，觉得自己没用，不争气，对不起周围的每一个人，心里总是想哭。

我却突然忍无可忍了。我站直在讲台上，大发雷霆，对着所有的学生，指着这位可爱的乐同学说：“乐×，自古有志气的人都会管理自己，不迁怨于周围的状况，不在事后自怨自责，伤心痛苦。他们总是在事前把一切都做好，不让自已不愿见到的结果发生。你考不好，什么原因都别找，你就是不专心，就是平时没把自己的事做好。平时事没做好，事后难过有什么用？伤心难过就能让你成绩好起来？伤心难过就能改变你的命运？你父亲送你来学校……”许多“讽刺”、“挖苦”、“打击”的话滔滔而出……我说了很多很多，声色俱厉。我用连珠炮的形式，给他们讲了项羽破釜沉舟与韩信背水一战的故事。我给他们讲志气、勇气、决心、信心、专心……，大道理、小道理讲了很多。

讲完后，我拂袖而去。在教室外走廊上，我站了老半天。

回到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屏气凝神，对我露出怯怯的样子。这位乐同学满脸通红，满眼泪光，不敢抬头看我。

其实这不是一次临时演出。这是我的一次蓄谋已久的战斗。

他几乎没有错，几乎没有伤害到任何别的人。但他的确伤害到了自己，而且很可能伤害一生。

很久以前，我反复问自己：他犯错了吗？我要这么狠心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万一他被打垮了怎么办？

我观察了，考虑了，思索了。

我做了我当老师以来的最长时间的一次备课。两个对立的念头在我心里百转千回。但最终，我选择了铤而走险。

此后，每天我都关注甚至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没有让我失望，没有让我的“用心”白费。他用自己的行动回应了我。他展现了自己足够的坚强。一学期后，他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我市第一中学。三年后，他考上了武汉大学。五年后，他小妹妹考上了吉林大学。